谁的回忆在流浪
作者:田可心 | 分类:现言 | 字数:14.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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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就是愿意为她
贺千回还没有找到她的猎人或者白鸟,从她身边自小到大一直围绕着的男孩子们中。
虽然没有符合她自己定义的追求者,但贺千回始终是个太有男生缘的女孩子。本来,既然不大可能做她的男朋友,做好朋友就已经是最好的事情了吧?男孩子们如是想。况且,贺千回性格好。她活泼外向,既会玩儿又会辅导功课,还心思细腻,懂得怎么把人从挫折中开解出来。她很会在适当的时候轻轻撒一个让你脑袋一热一颗扑扑跳动的心就软成一滩水儿的娇,但在关键时刻又很恰到好处地识大体顾大局,绝没有大小姐脾气。因为很真诚地谦和,绝少有女生嫉妒她,而偶尔一两个嫉妒她的女生也会立时失了人心,因而贺千回的女生缘也完全没有问题。跟这样的女生走得近,男生也不会显得猥琐。
而在她从小到大那么多来了又去了的朋友中,有一个一直走到了最后,这一个却偏偏算是出现得最晚的。
吴恺轩是贺千回初中班上成绩最好的男生。他们俩有时候这个拿第一名,有时候那个拿第一名,轮流担任班长和学习委员,彼此却不大熟悉。
吴恺轩在女孩子心目中很有些冷傲,贺千回也这么认为。他个子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大一些,但他很少像其他高个子男生那样很体贴地微微弯腰低头同女生说话。他总是直接垂下眼睛,给人一种斜睨的印象,让人很不舒服。
贺千回就觉得很不舒服。她是教养很好的女孩子,但不代表她不会自尊心膨胀脾气不好。从来都只是男生来主动找她熟识,没有她首开尊口的道理,更何况她讨厌吴恺轩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因此他们俩同学一年都基本上没有对过话,毕竟班长和学习委员的职责并没有很多交集,只是各自对老师负责而已。
他们俩在初一一整年里唯一的一次交流是在外教课上,而此时初一都已经快要结束了。那节课上,美国老师布置了一篇看图说话练习,只根据一匹打着伞的骆驼,编出一个小故事来。
因为座位的关系,吴恺轩跟贺千回分到了同一组,当然,同一组里还有别人。因为吴恺轩和贺千回的英语是最好的,全组的人就都理所当然地仰仗他们俩了。
吴恺轩编出的故事里,那头骆驼因为受到了核辐射,发生了基因变异,从此变得怕晒太阳,就只好打着阳伞去旅行。
而贺千回编出的故事里,那头骆驼是从遥远的撒哈拉沙漠来到中国的游客,打着降落伞从天而降,却正好降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便为之惊呼:“原来世界都是一样的呀!”
组里的同学们,一半觉得吴恺轩的故事更好,另一半却觉得贺千回的故事更好,双方相持不下,只好在轮到他们组的时候,对老师说:我们这一组编出了两个故事,取舍不下,能不能都说一说呢?
那位美国老师大为惊讶。平常的中国孩子都显得羞涩,布置给他们的这些需要面对观众的作业,大多都避之唯恐不及,怎么竟然有还自告奋勇多做一次的呢?
她当然赞许地点头,连声说好。
于是吴恺轩跟贺千回先后上台,讲了他们的故事。吴恺轩讲完的时候,美国老师竖起大拇指说:“Creative science boy! Funny story!”
而贺千回讲完她的故事之后,美国老师激动得满脸放光,走过来紧紧拥抱了她,说:“Sweet angel girl!This is soooo good!”
全班同学热烈鼓掌,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贺千回。他们都从老师的反应里明白了,贺千回讲了一个更加动人的故事,而他们自己马上也就这么觉得了。
贺千回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一瞥眼正看见吴恺轩在盯着她。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是目光已经温暖了许多。他有一双浓黑的眼睛,溶溶的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水。
贺千回上初二的时候,学校开始要求学生们每晚到校上晚自习,家住得离学校远的孩子都要搬到宿舍里住。贺千回家已经落在了学校划定的足够近的区域之外,只好又是新奇又是依依恋家地去住校。
学校也是新盖的宿舍楼,配套设施还没有彻底完善,住校的第一天,竟然就停了水,只得打开了大广播,通知学生们自己拿着桶到教学楼提水。
贺千回是学校文学社的编辑,那天正好有工作,回宿舍晚了,同学们已经提完了水。女孩子力气小,有要好男同学的,都叫了男同学去帮着提水;没有的或者不好意思叫的,也大多都是两个女孩子提一桶水。贺千回当然不是找不到帮忙的人,但她觉得自己力气将将也够了,再说,她愿意显得能干,一点不娇气,就自己一个人拿了桶到教学楼去了。
装了大半桶水的铁桶,分量当然很不轻,尤其是对一个只有13岁小巧玲珑的女孩子来说。贺千回咬着牙抿紧嘴唇,奋力往宿舍方向走,同时尽量维持好平衡,避免桶里晃动的水泼出来。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她就已经气喘嘘嘘。但她尽力压制着自己一声不吭,在心里面给自己打气:加油,你一定行!
就这样又走了几步,忽然手里一轻。贺千回惊讶地抬头看见吴恺轩从自己身边大跨步走到了前面去,而那个沉重的水桶已经轻轻松松提在了他的手里。
那天晚上,同宿舍的女孩子围住贺千回七嘴八舌:“天哪,你居然把那个冰人融化啦!”她们像一群春天里的小鸭子一样,热热闹闹吵了又吵,直到已经熄了灯,宿管阿姨跑上楼来咚咚咚地砸门:“安静!再吵就给你们宿舍扣分,还要罚明天早晨绕操场跑十圈!”
吴恺轩果然像被融化的冰块儿一样,从此变得能跟大家打成一片了。他还是不会太张扬,但他的低调已经让人觉得不是冷傲,而只是矜持内敛而已。
住校的第一周还是学生们的适应期,没有安排早锻炼,从第二周开始,就每天六点半吹起床号,打发孩子们五分钟内下楼集合,有点半军事化管理的味道。刚开始的锻炼项目还算温和,只是做广播体操,不用跑步,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雷厉风行的起床的孩子们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因为吹起床号的同时才供电亮灯,时间本来就仓促,大家还都睡眼朦胧搞不清楚状况。在这种情形下,贺千回第一天就出了个小小的事故。
其实很多人都一样,晚上睡觉前就把衣服胡乱一脱顺手甩开,脱下的那一刹那,衣服就已经反了过来,里子在外。但大多数女孩子还是会小心翼翼,出门前多检查几遍自己的仪容,避免出了洋相。可那不是贺千回的习惯。有晨练的第一天,她满心里只担心着迟到,号一响马上把衣服往身上一套就一马当先冲下楼去了。
九月的天还算亮得早。出门的时候刚刚蒙蒙地升起晨晖,等来到操场,就已经是淡灰色的世界,什么都看得清了。贺千回站在队列里等着音乐响起,却忽然听见一个女生尖声的大笑说:“哈哈哈……贺千回、贺千回的衣服穿反了!”
大家哄的笑了起来。贺千回低头看看自己,再回头看看他们,就吐吐舌头也咯咯地笑了起来。她那时候个子已经不算高,在队伍里的位置颇为靠前,大家都看得见她,尤其是集中在后面的男生。大家的哄笑声刚低下来,贺千回就听见一个正在变声期略显低哑的声音说:“卢静的衣服也穿反了。”
这回,大家的哄笑声更响,因为卢静,正是刚才说贺千回穿反了衣服的那个女孩子。一片哄堂大笑中,卢静“啊”地一声惨叫,拔腿就往教学楼里跑,经过贺千回身边时,还快速问了她一句:“我去换衣服,要不要一起?”
贺千回摇头说:“不了,反正也没一会儿,而且大家都看见啦,等做完操回宿舍再慢慢换吧。”
卢静对她无话可说地一跺脚,跑得更快了。等她换完衣服从卫生间跑回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在做广播体操的第一节了。其实这就是贺千回担心的关键啊,她不愿意因为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情而违反纪律。
不过,刚做完操一解散,贺千回登时就跟上了发条似的,腾的一下拔腿就跑。几个男生在后面高声冲她喊:“贺千回,这下子你又急什么了?大家都知道你穿反了衣服呀!”
贺千回回头,也高声回答:“可是你们还没知道我裤子也穿反了呢!”
大家闻言,赶快再一看她的裤子,果然,不仔细观察还真没注意,也是里朝外啦!
这段对话声波所及之处,一大拨人哗的一下笑弯了腰,贺千回也一边继续跑一边大笑着回头冲他们招手。这家伙,也不知道她是傻大姐呢还是怎样,穿反裤子的事情,不说谁知道?
但吴恺轩知道,她是幽默。其实她并不需要他刚才出声替她指出卢静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他就是愿意这么做。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学校觉得学生已经适应了早起晨练的生活,就开始安排他们出去跑步。学校附近有一个小湖,周围颇为幽静,没有繁忙的交通,于是体育老师每天带队出去,绕湖跑一圈。
孩子们都不爱长跑,何况是大清早的起来,但能出校门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能买到各式各样丰盛美味的早点。贺千回就总是换着花样吃,今天是小笼包,明天是糯米饭,再后天就是豆浆油条。但她痛恨晨跑,每年的800米考试是她最头疼的事情,就是这样,她还是宁愿不及格不拿三好学生,也不要练习。
其实贺千回身体也不弱,她不是那种会跑着跑着就晕倒的林妹妹型女生,再说她也不胖,不是因为体重拖累难以胜任。贺妈妈总结说——她就是不上心!不喜欢做的事情,一点点苦也不愿意为它吃,所以从来没有发挥出全力。
此话有理。贺千回每次跑完800米都只是喘喘气,而别的女生往往觉得天旋地转,甚至腿都软得不能走路,需要被别人架着回去。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经常能跑到满分,而贺千回老是要补考。
贺千回补考800米的时候,场面总是颇为壮观。空荡荡的跑道上就她一个人吭哧吭哧地在挣扎,而差不多全年级的人——尤其是男生——都密密麻麻拥挤在二楼的走廊上冲她喊:“贺千回,加油!贺千回,加油!”好一个声势浩大人气鼎盛的拉拉队。贺千回总是哭笑不得地无奈。她也不愿意这样被人看热闹啊,尽管、尽管他们好像都是好意。
初二以后,吴恺轩总是跑到场边去陪她补考。刚开始,他只是站在一旁不停给她提点打气,后来就忍不住跟着她一起跑了起来,直到把她带过终点。有了吴恺轩的陪伴,虽然贺千回的800米成绩也并没有多大的进步,但她觉得补考已经变成一件不那么难堪的事情了。
就是这样,贺千回讨厌长跑,更讨厌晨跑。不久她听说学校阶梯教室的钢琴开放给住校的学生练习,她就报了名,而且专门选了早上6:30开始的时段。这个时段因为太早,通常没有人愿意选,毕竟晨练虽然讨厌,还是可以偶尔装装病逃掉的,而如果自己给自己揽了一件事儿,不做就浪费掉了。
贺千回不怕早起,她从此每天六点整起床,在同学们尚且畅美的微鼾声中摸着黑梳洗完毕,就去了阶梯教室。
不过,这样一来,她也吃不到校外林林总总的早餐了。
隔几日吴恺轩发现了贺千回晨练的缺席,跑来问她是不是生了病,才知道她只是永远地当了逃兵。
吴恺轩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从第二天早晨开始,就每天有热乎乎的校外早餐送到琴声洋溢的阶梯教室。吴恺轩会拉小提琴,那个周末从家回来,他就提了琴盒,每天送完早餐,顺便在那儿拉一会儿琴。
他们俩第一天一起练习的时候,都很不习惯。并肩走出阶梯教室的时候,贺千回对吴恺轩说:“我从头到尾只听得见小提琴的声音,完全不知道自己弹得怎样。”吴恺轩低头对她笑,说:“我也一样,耳朵里只听得见你的钢琴声。”
那一年,贺千回考过了钢琴八级,从此就没有再继续往更高的程度练习。她体型太小,以至于手也小,这很限制了她在钢琴上的造诣,尽管她对音乐依然具有良好的感觉。每次弹八度音的时候,她都特别吃力,明明已经拼命把手掌张到最大,还是会很容易带到旁边的键;因为同样的问题,她处理音阶还可以,琶音弹长了也容易垮掉。加上她体力不够,快速的曲子长一些的话,弹到后来她就会无力处理出适当的强弱变化。
于是她决定不再勉强自己,从此只多多演奏她能够弹得极美的柔缓抒情曲。
初二结束之后,因为搬家,贺千回住到了离学校足够近的地方,而吴恺轩仍然住校,他这一住校就一直住到高中毕业。
以前他们都住校的时候,周末总是一起骑车回家。贺千回不住校以后,天天要回家,吴恺轩就有些担心她晚上下自习后路上的安全,每天放学都要问一声:“今天和谁一起走?”或者,“今天还和那个谁谁一起走吗?”
问得多了,贺千回觉得好笑,还说过他一次:“你这个人,罗罗嗦嗦还挺有母性!”吴恺轩闭了嘴,无辜地看着她恶意嘲笑得逞之后开心的笑容,不知道要怎样反驳才好。
其实吴恺轩跟贺千回不算同路。一起回家的时候,走贺千回的这条路,吴恺轩等于是绕远了一倍。但他说,已经在学校里关了一周,正好走一条全市最美丽的路,可以放松眼睛和心情。
这座城市终年多雨,尤其在春天里,放晴的天气稀罕得仿若奇迹。贺千回不爱穿雨衣,她总是嫌闷得慌。雨大的时候,雨衣的用处根本不大;雨小的时候,反正空气也潮湿,穿不穿雨衣,一身的衣服也从里到外都是润的,回家总免不了一番洗澡换衣服。
而且贺千回的右眼有点近视,程度不深,不足以戴眼镜,但过街的时候往左边扭头看车,宽宽大大的雨衣帽往往就顺势遮住了她的左眼,使得她只剩下一只右眼,世界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美丽,却不安全,迫得她总要频频地用手去撩开雨帽,或者举着一只手停在那里,多么麻烦。
其实她回家的路上,至少有一段路,是有至少两个男生跟她一起的。他们一左一右把她护在中间,她不用自己看路也无所堪虞。但无论过多久,贺千回也没法习惯不自己看路。借用别人的眼睛,会让她觉得惶恐不安。
日子长了,贺千回索性再也不带雨衣,走路的时候下雨,她就淋在雨里走。有一个周五的下午,贺千回和吴恺轩一起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在春天里,这样的雨罕见,而这根本不是可以不穿雨衣淋着走的雨。吴恺轩要贺千回穿他的雨衣,贺千回怎么也不肯。她湿淋淋的脸庞潇潇洒洒地笑,什么也无所谓的样子。吴恺轩叹一口气,把自己的雨衣也解下来,团成一团塞在车筐里。贺千回知道他是碍着男孩子的身份,不好意思自己穿雨衣让女孩子淋雨,觉得非常内疚,拼命劝他穿上雨衣,而吴恺轩就是不肯。贺千回没有办法,因为只有一件雨衣,她穿了吴恺轩也是淋雨,她不穿吴恺轩也是淋雨,又能怎么办呢?
他们只好一起淋雨,一直走到分开的岔路口。贺千回下了车,叫吴恺轩穿上雨衣再走,但吴恺轩只是笑着冲她挥手说再见。他说:“我发现这样雨中骑车还真是比穿着雨衣酷多了,以后我就这样了!”
贺千回只好也笑着跟他说再见。她走了一小段之后,忽然心里一动,回头远远地望过去,看见吴恺轩正一只腿把车撑住停在路边,往身上重新套着雨衣。贺千回笑一笑,对自己摇摇头,觉得心里很感动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