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回忆在流浪
作者:田可心 | 分类:现言 | 字数:14.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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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尾声 幸福要自己负责
当绚烂的红叶又一次早早覆满了这个极北苦寒的国度时, 何方宇正好接到一单生意要到巴哈马去谈。他订了双人机票,携爱妻一道飞到迈阿密,他在那里转机, 贺千回则就此落地转乘游轮。三日里独自旅行, 她坚持要体会一下这种从未试过的滋味。
她记得自己的小时候。那时候常常想, 等自己长大之后, 会成为很有钱的人, 是自己很有钱,而不是嫁了个有钱人的那种有钱噢!至于有多少钱,她想不清楚, 大概就是足够她想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换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即能拍拍屁股就走那么多的钱吧。
可是虽然追求浪漫,那时候小小的她, 也知道要成为那样的人, 一定是要付出不菲的代价的。既然得到的是钱而不是幸福, 那么被当作代价而付出去的,当然就是幸福了;而既然没有幸福, 就当然会有深深的、深到溢不出表面的悲伤,而对这些悲伤,她就会用旅行来解决。
那样的旅行不是一般意义的旅行,而是,随便什么时候, 情绪来了, 就对整个生活不辞而别, 到草原去, 体验把自己放逐到世界尽头的绝望;到欧洲老得快要变成一个叹息着的灵魂的无名小镇去, 应和着这个世界有着许多被尘封的美丽这样冷艳的经典;到沙漠去,试探自己可以对生命表现得多么孤傲和漠然;到南极去, 不妨比一比谁更冷更硬更接近死亡——是你的冰天雪地,还是我的心?
她还记得畅想着这一切的小时候,明明想象的内容里弥漫着浓浓的伤悲,自己却偏偏是揣着极美的心情,觉得人在那样的生活里,就等于是在故事里了,总算不枉此生!
对于她想要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度穿梭三天的这个提议,何方宇大为震惊,也强烈地表示着,他不放心。
“或许我会喜欢呢!”贺千回拿出了她最后的杀手锏——撒娇的央告。果然,这一招对何方宇永远百发百中。他无奈,只好怜爱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宝贝儿,不许你喜欢,不然以后你都撇下我自己到处乱跑了,我可怎么办?”
贺千回嫣然一笑,温柔地回吻了丈夫,向他保证:“我说或许会喜欢,但一定不会像喜欢跟你一起旅行那么喜欢。”
其实船票也是订了双人份,包间里有大大的心型蜜月床垫。三日后俩人会合,何方宇也会加入妻子的加勒比海畅游。
在天气炎热的环境下,人似乎也醒得早些。第一天是fun day at sea,游轮没有在海岛停留的安排,贺千回却仍是一大清早就精神百倍地跳了起来。用过早点,做了会儿瑜伽,更觉得神清气爽。房间里就配有阳台,摆了舒适的躺椅。贺千回轻轻快快换了身比基尼,涂了防晒霜,就到阳台上躺着,捧一本小说,舒舒服服晒起了太阳。
这是白人中上层阶级的喜好。中国人追求美白肌肤,老外们却向往健康肤色。贺千回也不是崇洋媚外。她始终如自小以来的那样,从未对自己的容颜、因此,雪白的皮肤,有过任何迷恋。而在蒙特利尔,一年当中能让人觉得的确是夏天的时候大概也就一个月左右的光景,教贺千回、以及所有蒙特利尔人,怎能不珍惜可以在温暖的空气里尽情享受阳光的日子?
所以,她此刻沐浴在加勒比海的金色阳光里,神态安详,嘴角仿佛永远噙一丝微笑,经典的,贺千回的表情。如果说曾经的贺千回不那么在意自己的容颜,是因为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美,那么现在的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因为充足的自信而从容淡泊。
手机扬起乐声,活活泼泼的不知名小调。贺千回顺手拿起来一看,唇边的笑意便更浓醇了。何方宇的早安电话。一对几乎没怎么分开过的小夫妻,但凡有空闲便总能缠绵出说不完的话。
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之后,贺千回忽然闲闲地想起一件事来:“方宇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却老是忘了。”
“什么问题,宝贝儿?”
“那年在桂林的叠彩山顶上,你对着咱们的同心锁发了个什么誓?”
“妞妞,这个……说出来会不会就不灵了?”
“傻瓜,又不是许愿,本来誓言就是要指天指地用来说的嘛!”
“哦,不会不灵我就说。我发的誓是,我一定要我的妞妞,永远永远,至少像那天那么幸福快乐。”
贺千回举着手机,一时不知该以何言相对。
“妞妞,怎么了?是我发的誓不够好吗?”
“不,我感动死了!”贺千回吸吸鼻子笑了,带一点鼻音的撒娇更是柔媚入骨。
不知不觉已聊到何方宇该做正事的时候,俩人收了线,贺千回转身回到屋里,拿了iPod别在腰间,戴上耳机,又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件东西——那个在她十五岁时装了她所有少女心事的木盒子。
贺千回捧着这个木盒子,缓缓踱回阳台上。iPod里正慢慢地扬起一首歌,蔡依林的,《柠檬草的味道》。
他们猜我们后来有没有再见
离席了才会晓得怀念
突然我记起你的脸
那触动依然像昨天
对自己我终于也诚实了一点
贺千回用一把晶光锃亮的钥匙,转开了木盒子上的锁,咔嗒一声,这些年来从未被开启过的秘密,蠢动在茂盛的阳光下,竟有一丝即将下起细细的细细的雨那样的,湿湿凉凉的气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一沉,屏住呼吸,一点点地揭开那个盒盖,像是揣着一个纵穿千年的决心。
但轻薄薄一层盒盖,那么轻易地就被打开了,白晃晃展现在日光下的,不是日记,只是简装的纸封皮,上面写着——
Haunting Love,Wandering Memory。
是不是回忆就是淡淡柠檬草
心酸里又有芳香的味道
曾以为你是全世界
但那天已经好遥远
绕一圈我才发现我有更远地平线
贺千回想起了那个夜晚,她和张璟一起遇见那颗流星的夏夜,自己许下的心愿。
请让我幸福。
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个心愿的回应已早到了两年。上天听见了何方宇的誓言,也听见了她的愿望。一切早已注定,对于无所不知的神,这是再轻松不过的一场安排。
我们都没错
只是不适合
我要的我现在才懂得
快乐是我的
不是你给的
寂寞要自己负责
贺千回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漫画从日记盒里取了出来。保存得很好,没有灰,只是旧了,显得有些寂寞。
她把它轻轻翻开,一页,又一页。
那天,他在吧台前,对她说:“谢谢你。”
她说:“不客气。”
——今天,她终于跟我说了三个字,只是那三个字而已哦——可惜,是“不客气”。
同样是三个字,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曾经说过。小时候常常玩的一个游戏,就叫“三个字”。来捉人的小朋友在碰到你之前,你只要随意说出三个字,并同时定在原地不动,他就不能捉到你。
长大后才明白,这世上那么多三个字,有的会把人紧紧绑缚,有的会把人定在原地,还有的,会把人放逐到海角天涯。
毕竟用尽了力气也未必如愿
总是要过去以后才了解
突然我记起你的脸
爱不爱不过一念之间
绕一圈今天的我能和昨天面对面
并不是突然之间才记起你的脸。你的脸,你的一切,一直都在我的心里,是用假装也不能抹去的铭记。
这些年,告诉自己,也告诉所有的人,早已把生命中曾出现过一个叫做张璟的人这段记忆丢失得干干净净。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悲伤的理由从记忆中删除的人,就没有了悲伤的权利。一切都只能封存在心里,任它如何地挣扎、侵蚀,都只能有笑,不可以流泪。
好在,她本不是一个容易流泪的女子。这一生的眼泪,仿佛真的,都已在那段日子里流尽。
她好忍心,她好狠心!然而忍心是一柄双刃剑,刺他一剑,也刺自己一剑。而她只是柔弱女子,同样的力道和锋锐,焉知没有在她心里楔入更深?
那天,她忍心对他说:“我不叫千千。”
明明听得出他遍体鳞伤,却还要若无其事一派真诚的无辜。
我不叫千千。
因为,我已不是你的千千,不是你的她。或许从来也不曾是过,而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是。
我们都没错
只是不适合
亲爱的我当时不懂得
选择是我的
不是你给的
明天自己负责
其实,我们到底适不适合,我也不知道。只是,既然非要选择不可,我只有时时告诉自己:换一个答案,我会更痛,因为,毕竟,我爱我现在的丈夫更多。
已经是痛在骨髓,不能允许再有一丝一毫的悔恨——杀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璟,张璟……你年轻,你强壮,一定更加坚韧有活力,所以,只好把一切拜托给你去承担。毕竟,你只爱了我几年,而方宇哥,他已爱了我一辈子……我知道这不公平,但请原谅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启用这个无论多么不公平的标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贺千回都十分困惑。她总是想起那个说法:忘记一个人的时间,等于爱这个人的时间的两倍。她一直倚靠着这个信念来支撑自己,什么都会过去的,何况,总共也只不过是两年,对不对?
可是走得越远,她越不确定。事实上,我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爱上他的呢?而虽然早已分开,虽然我已在努力忘记他,但这段继续不停的时间,算是用来爱他的,还是用来忘记他的?这笔帐,怎么算?本来就没有逻辑的感情,怎么量化?
一大批音乐被无声无息地从电脑上永久删除。神秘园,白桦林,Eyes on me,甚至她自己唱的那首《眼泪》……心已经被挖去了一大块,再割掉一些又何妨?重要的在于不能触景生情,不能在歌舞升平的狂欢里,独她一个人捂着心口痛得蹲在地上,只能紧紧抱住自己,再也无法站立,而苦苦经营的一切,前功尽弃。
五年不回故国,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决绝,尤其是,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政府官员,由于因私出国的限制,十多年之内,除非她回去,否则便无法骨肉团聚。
但她没有办法。她在加国越是如鱼得水,就越是担心一入旧地便原形毕露。
给昨天的我一个拥抱
曾经她不知如何是好
若我们再见我会微笑
谢谢你谢谢你
我尝过爱的好
直到那天,他跋涉千里来到她的面前,让她知道,自己终于释然。
可以坦然地对他说再见,可以真诚地对他说祝你幸福。并非没有从一开始便希望他还是能幸福,可是心里好难过。在幸福婚姻的护送下远走高飞的人,竟还会嫉妒她所抛弃的那个人莫须有的幸福啊……可是,你若幸福了,就会忘记我吧?不是我所宣布给世人的这种因为不堪想念而不能想起的忘记,而是真的忘记,因为不会想念所以不怕想起的那种忘记。
而那天,面对面直视他的眼睛,心里竟已是波澜不惊。原来,她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忘却终于完成。
如果这是最好的结局,为何我还忘不了你?
那么,如果我已忘了你,是否证明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张璟,祝你幸福。你一定要幸福,你一定可以幸福。在那天以后,轮到你来努力。
贺千回,她始终没有办法做一个公平的女人。她要忘记张璟,比起要张璟忘记她来,毕竟还是容易得多吧?她有一个太爱她、也太知道如何爱她的何方宇。蒙特利尔的分公司上了轨道之后,他就开始着手,把他们的婚姻过成永远的蜜月。
他带着贺千回四处旅行,利用了所有的假期,一点点游遍了北美。落基山脉金秋致酣时分的红叶,尼亚加拉白纱一般的飞瀑,加州海岸云积水面的苍茫,大峡谷惊心动魄的雄壮……纵观东西,横跨南北,贺千回当然领情,始终兴致勃勃。
但终于让她豁然开朗的,则是鲸跃水面的圣劳伦斯湾。那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无数大大小小灰灰白白的鲸,在蔚蓝浩渺的天水间嬉戏,时而喷起的水柱,欢腾热闹如同从心底笑出来的浪花。
贺千回觉得那些浪花喷到了自己心里,像一只温软的手,拨云见日。而当时,她正小鸟依人地,用两只手抱住何方宇的一条胳膊,让它贴在自己左边的胸口上。
那趟旅行后回到蒙特利尔,贺千回便给何方宇为她开的咖啡店,取名为“心晴湾”。
也是自那一日起,贺千回终于可以真诚地生活,真诚地生活在她的幸福婚姻里。
在那之前,也并不是要欺骗谁。伤害了何方宇的昨天,她已再不能更改,剩下的只有仍握在她手里的未来。而在这个未来里,若是她没有忘记,又教他如何忘记?
贺千回连对自己也并未法外开恩。她和张璟在手机之外唯一联络的方式——那个邮箱,她说过忘了密码,就真的再也没有打开过它。张璟,无论你还会对我说什么,我从此闭上眼睛,永不去看。
那昏睡的两天里,她已悄然成熟,忽然长成一个女人。爱不可随心而行为所欲为,而被爱亦不是站在原地无动于衷。你总要把什么留在身后,然后向前走去,用心来为对方——唯一的对方,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有你才能做得到的事情。毕竟,爱情神圣高贵,原不容轻慢。
我们都没错
只是不适合
我要的我现在才懂得
快乐是我的
不是你给的
幸福要自己负责
错过的请你把握
贺千回默默把漫画放回到日记盒里,啪的一声,锁被重新扣上。
一望无际的大海,蓝得像调浓了的油料,几只海鸥啊啊叫着,划着优美的弧线,低低滑过。如果任何东西都终将死去,那么,这便是这人世间最好的墓地了吧?
贺千回倚在栏杆上,双手微微一松,那盒子就扑的一声掉进了大海,不过一小会儿时间,便混在了翻卷的浪花里,看不清是否已经沉没。
不属于自己的,终究须得放手。
方宇哥,我欠你一个誓言——贺千回默默地说——今天,该把它补上:
方宇哥,我会永生永世,用我全部的身心,去爱你;无论贫富贵贱,生老病死,要你幸福,纯纯粹粹地幸福,和你给我的幸福一样。
一道闪亮的白光一跃,那把小小的钥匙,倏的没入了海水里。
大海无言,只不停托起如蕾丝滚边的白浪,仿若献来无数纯白无瑕的,婚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