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回春
作者:百纳川 | 分类:现言 | 字数:11.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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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三章 05
妙手回春
第三章05
不知几时下上雨了。
独坐房里,竹文青探着身,透过窗心往院子里看,灰压压的,什么都望不真,就听见噼里啪啦,越来越急躁的雨声。雨坠着梅树枝叶,砸着青砖院子地,敲打着屋脊。
愈来愈急躁的雨,让竹文青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念着刚刚走得匆忙的李春江,他直厌恶这阴晴不定的夏,总没征没兆地变天,闹得人热一阵,冷一阵。
……早知这样,该叫他带把伞走。望着一天一地的冷雨,竹文青后悔着。他担心,李春江是不是淋湿了?可别又感冒!
竹文青忐忑,忽而想起才文君偷偷问他,李春江对她究竟有没有意思。他笑看着妹妹,道:“别太急,总得容人家想想不是?”说出这句话时,他有点痛恨自己,恨自己对妹妹不诚实,也恨他母亲,恨母亲给他生成了家里的长男,恨妹妹的纯真,更恨上了李春江。可他又不明白,为什么连李春江也要恨?恨得心里软软的,透着一丝甜。
一颗硕大的雨点,啪地越过廊子,砸到窗心上,叫竹文青吓一跳。他怔怔盯了盯那光溜溜窗心上,唯一的水渍,如梦乍醒。
“我、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自己嘀咕着,抱着脑袋,“不、不行!怎么可以……”
眼底黯淡了,心亦跟着冻结。他咬着嘴唇,暗暗道:李春江好容易才应下亲事,这会子再动摇,不是要害了文君?决不能,决不能叫外人笑话了!他很清楚,内心不受控地,正在萌生的那份情谊,是多么天地难容,多么让世俗鄙夷。李春江的心思,他朦朦胧胧地看清了,却没自信能有对方那么开放,更不能像对方那样,豁得出去。他就是认定了,自己绝承受不起。为此,心头一酸,他竟险些儿哭出来。
他忍一忍、忍一忍,没有流泪,咬一咬牙,下定了决心:到那时,大不了,我也成个家,想法子搬出去就是!
将近子夜,雨住了。屋脊上、院子地上,到处都黏黏糊糊,欲断还连,撕扯不断。
竹文青支着一条胳膊,倚着书桌打瞌睡,听得嘀嗒一声雨滴的碎响,既被惊醒。发觉雨已住,忙冲出屋子,奔去正房。竹太太早就睡下,他赶着敲了敲玻璃:“妈?妈!”
等待许久,屋里才幽幽传出一声轻咳:“谁呀?这大半夜的!”
“是我,您快开开门,有要紧事儿!”他在门外候一会子,门开了。
竹太太穿着粉缎睡衣睡裤,乱蓬头发,揉着眼问:“文青呀,这大半夜的,又想起什么事儿来了?”她叫儿子屋里说话。竹文青进去,关紧了房门,才道:“文英的事,我倒问过李春江了……”
“他怎么说?”竹太太简直迫不及待,惺忪的睡眼,登时神采奕奕,“同意没有?”竹文青摇摇头:“他倒嫌文英跋扈,问换成文君行不行……”
“你又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我看文英傻愣愣的,也没那个意思,倒是文君……”
“哎呦呦!”竹太太拍腿笑道,“这可真是阴差阳错!甭管怎么样,肯做咱家的女婿,就是咱的福啦?”她瞅着一脸阴沉的儿子,“人家都乐意了,咱还有什么说的?”竹文青冷冷一笑:“可他还说了呢,说要当上门女婿!”
竹太太惊道:“为着什么?可是委屈了李先生!”
“……他…..他说……”竹文青代李春江编起谎话,“他说,叫文君一个人嫁去乡下,怕您要心疼,他自己也过意不去,想着总要在这儿看诊所,还不如倒插门的好。”
“这、这这么话儿说!”竹太太捂着嘴,只管偷笑,“李先生这样体贴绅士,我可真是无话可讲!”
竹文青又道:“妈,去年上咱家来说亲的那个曹家,您是怎么回人家的?”
“咳,你当初不乐意,我就明着回了!”她斜着眼瞅上儿子,“怎嘛,这会儿想起人家来啦?变卦啦?”
“倒不是……”竹文青垂下眼皮,躲闪着母亲紧追不放的视线,“去年这会子,您也知道,咱家的情况,怎么好应……要是回了,就算了。”他甩手告辞。
竹太太忙笑着拉住他:“可也是呢,那么好的人家,我自然要先稳一稳?说你忙得没空,等有了空再回!你要愿意,我明儿个找人说说去?这转眼也快二年了。”
“只怕人家早嫁了。”
“那哪儿能呢?曹家人也说要等咱的信儿呢……”
第二天一早,竹太太果然找来周妈,买了几样时兴点心,亲自走了趟曹家。那一位曹小姐,原来并没有许人,这近二年里,一直盼着竹家来回复。
另一边,竹文青也亲自写了封书信,还很郑重地封在一只信封里,叫孙掌柜送去给街对面的李春江。
李春江得知是竹文青写的信,看那信封也一丝不苟,心里竟复燃起几分欢喜,可看完那信,脸都绿了。
信里说,竹太太已同意入赘的事,文君也为此很高兴。竹文青信里问他,几时与文君正式地见个面?还叫他务必书信回复,最后,请他把那本《黄帝内经》还回。
“什么书信答复!明摆着就是不要见我!”李春江把那信揉作一团,连信封一并团了,丢进抽屉,直奔素心堂。
接到书信时,已是下午,素心堂竟没有开门。李春江便绕进胡同里,砸着旁门叫喊:“竹文青?竹文青你出来!”
“来啦来啦!谁呀这是!”
伴随着吆喝声,门开了。开门的是孙掌柜:“呦!李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竹文青呢?”李春江扒拉开孙掌柜,阔步往竹文青房间冲去。
孙掌柜拦不住,李春江已推开房门,屋里却没人。
“我们东家出去了。”孙掌柜抹一把额上的冷汗,忙插一句。
“去什么地方了?”李春江问。
孙掌柜探探头:“光听说是去相亲,不知上哪儿去了。”
“相亲?他给谁相亲?”
“瞧您说的!”孙掌柜乐了,小胡子一翘一翘,“还能给谁相?给自己还不够相的?还要代人?”
怎么我早没听说?李春江有点惘然。这么突然…..怕真是要跟我一刀两断!听孙掌柜又道:“去年,人家女方来说过一回,可巧儿赶上我们老东家过世,事儿就搁了,这会子倒又提起?”他摸一摸脑勺,也一脸莫名,“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谁知怎么又想起来了?”
“那他几时回来?”
“呦!那不好说,刚走没一会儿。”
“那我就坐这儿等他。”李春江一个人走进竹文青的房间,书桌前坐定。孙掌柜倚在门口,趄趄地瞅他:“这……李先生,要不这么着,我跟我们太太说一声儿去?”
李春江摆摆手:“央您谁也别说,我在这儿等你们东家,他要是回来了怪罪,我给揽着。”
“那、那得了!”孙掌柜关了房门,出去了,不会儿端了盖碗茶来。李春江赶紧谢过,与孙掌柜闲扯几句,孙掌柜才走了,只剩下李春江一人。
这房间,静悄悄地,淡蓝底的白碎花窗帘半敞,透过一小方玻璃心,正好看见窗台上一只碾药用的陶瓷罐,再望过去,可望见廊外那一株红梅。
屋里很整洁,除了日常所需什物,和一柜子的线装书,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红木脸盆架上,整齐地搭一条几乎崭新的白毛巾,炕单子也扫得没半个褶皱。
李春江还记得他第一次进这屋子时,对它的唯一感觉就是整洁,洁得一片白茫茫的雪洞似地。这会儿,他环视它,又多了另一种感觉——温暖。
给这郁郁的温暖包裹,此时此际,他一点怒意都提不起了。一只手摩挲着书桌沿子,视线也随之转了去。
书桌一角,立一只翠罩子台灯。笔筒里,粗粗细细,全是毛笔,一只不太起眼的旧钢笔,混在其中,那么扎眼。笔山上、笔挂上,也都是毛笔。一叠信纸,齐整地压在一方镇纸下,头一页上,写了什么,字迹还是新的,可惜给墨水抹得黑压压几条,认不真切了。
李春江取过来,捻着那纸,看了又看,认出了倒数第三行焦墨下的几个字:“……明月……明月不知人心事……”
他紧蹙着眉,低低念了几遍,摸索着那纸微微一笑:“你的心事,明月怎么晓得?只有我……也只有我才能够明白。”他轻轻抚摸着它,犹豫着,终是忍不住,低头亲吻上它,嘴唇刚刚碰上,既慌张张离开了。他透过窗心往院子里望一望,不见一个人,才赶紧把那纸叠一叠,仔细地揣入西装内怀的里兜,贴着心口放置了。
就在这会儿,听外面隐约传来对话声:
“东家,回来啦?”孙掌柜道,“李先生在您屋里等半天了。”
竹文青愣了愣,才道:“没说我不在?还叫人进来!”
“说了,可李先生说有急事,要等……”
说话声渐近,李春江在房里也紧张地起了身,只侯竹文青进来。不多会儿,竹文青果然推门而入,孙掌柜倒一早儿溜了。
“我、我得跟你说个事。”不待竹文青开口,李春江就盯着他道,“信我看过了。”说话时,声音温和。竹文青点点头,在李春江才坐过的椅子里坐了,也不肯瞟一眼李春江:“看过就好,选个好日子,尽快知会我,我也好跟文君说。”
“嗯。“李春江还盯着竹文青,目不转睛,“我想了。”竹文青斜他一眼:“几时?”
“我想,我还是不要和你妹妹交往。”李春江微笑着凝视几乎惊呆的竹文青,“这么一来,对咱们谁都好。”
“什么对谁都好?说什么咱们?”竹文青瞪上他,“你和文君的事儿,我们家上上下下的都知道了,你现在说要反悔……”
“要不是你逼我,我怎么能同意!?”
竹文青愕然。
李春江提高了声音:“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耍着我!?耍着我,你很得意是不是!?”他瞪着竹文青。竹文青也哑哑地瞪着他,给他吓住,半晌说不出话。
心软了下来,李春江突然单膝跪到竹文青跟前,捉住竹文青一只腕子,死攥着,叫竹文青一惊。
竹文青要抽回那只手,李春江偏不肯松一松手,祈求似地望着对方:“文青,我都要给你折磨死了,你知不知道?”他把竹文青那只手往怀里带,蓦地,吻上了那只手。吓得住文青跳霍地跳起身,拼了命地挣回那只手,甩了甩,又在长衫上抹了抹。
“文青!?”
竹文青摇摇头:“我真不知你怎么……”
“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我只知,中医里讲究阴阳和谐……”
“都这会子了还讲什么中医!?”
“可我是大夫!”
“那好!我就是个病人,请你现在医我,这总行了吧?”李春江的目光,不依不饶地追逐着竹文青的。竹文青却游移不定,终于,望向李春江,无可奈何地问了句:“你、你哪儿不舒服?我怎么没瞅出来?”
身子倚上书桌沿,李春江两手插在西装口袋里,盯着地面上树的影子。影子乱糟糟地,像一团择不开的麻绳。他低缓了声音:“这些天,我总做梦……”他故意把话停一停,见竹文青没有搭言的意思,才继续道,“……总做一样的梦,反反复复,你说,这是不是病了?难道,这还不是病了么?”竹文也盯着他,背靠书橱,不言语。
李春江蹙紧了眉:“梦里,倒总有你……还有我……我们两个,躺在一张大床上,盖着一个被子,赤身裸体,面对面地瞅着彼此……这、这是噩梦么?每次一梦到这儿,我就会醒来……”他用几乎绝望的,却异常柔软的目光,望着默不作声的竹文青。竹文青却偏了头,不肯看他,他只好抢上一步:“文青,我这是不是病了?得了什么病?你不给我号脉么?”说着,他又要去扯竹文青的手。竹文青弹开他:“你这是心肾不交,阴阳不匹!我看你病得不轻,恕我无方,另请别家吧!”
竹文青快步赶去门首,拉开房门,请李春江离开。见状,李春江怔了一怔,没言语,缓缓走到门口,忽听竹文青说了一句:“那本书要是不看,就找人还回来,我还是要的。”李春江诧异地回头盯上他,也淡淡了句:“当初,你就不该借我那本书。”
竹文青很是一愣。
李春江又道——颇像自言自语的叹息,望着门外一片晴蓝的天:“若没有和我一样的心思,明知学中医和借书,都是借口,为什么还要应呢?你、你就是心虚!存心虐待我,是不是……”他颤抖着嘴唇,“说什么我是自私自利的混蛋,我看你……你才是……”说话间,眼里已含一圈泪,天也模糊了。他赶紧顿住话,忍了忍,咽了泪,余光瞪上竹文青:“别忘了,你们竹家,还欠着我的呢。”他扯起唇角,一笑。
“所以才要把文君嫁给你,难得她也对你有意思……”竹文青不知所措。
李春江摇头道:“文君文英我都不要,”他的唇颤了两颤,“我、我要你……”
“这不行。”竹文青别过头,后退了一步。李春江却一步上前,两手扳住竹文青的肩,迫使他望了过来。李春江便盯着他的眼,道:“今晚,只要你今晚你同意陪我,从今往后……从今往后,咱谁也不欠谁的了!要不然,你就得欠我一辈子,我不会娶你妹妹,还要时常来找你,就连……就连你有朝一日要结婚,我也要来找你!跟新娘子说、说我们俩的事!你想想清楚!”
竹文青瞪着李春江的脸,怔一怔,啐了一口:“卑鄙!你还敢说,你不是自私自利的混蛋!”
李春江微微笑道:“我也想在你面前做一个绅士,可你的傲慢,逼着我往那条道儿上走。”竹文青无言以对,李春江便又快步往门口去,迈出门槛,既顿住了步子,头也不回:“你拍着良心想想?若是同意了,就自己去诊所找我,若不同意……”
“你不用说了。”竹文青仰起脸,桀骜地瞪着李春江的背影,“我同意就是。”说着,他自己先出了房间,顶着一付烈女投江前的悲壮神情,直走去廊子下,往旁门那边去,忽然发觉李春江没赶上来,回眸望去,对着缓慢的李春江冷冷道:“说话算数,往后,咱们清了。”
李春江倒没应什么,只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