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回春
作者:百纳川 | 分类:现言 | 字数:11.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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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六章 03
妙手回春
第六章03
北平尚冷, 冬的寒意还没有退尽,角落里积着尚未消融的残雪。
自知道李春江又回了老家,竹文青特别留意对方的来信, 可惜对方一次都没给他寄过。这让他难过。他想:是不是头几次没能回信, 赌气了?他又觉得不可能, 以为李春江不会这么小气。他问过诊所里的秘书小姐, 秘书小姐也一附事事不知的模样。
数一数辗转分离的日子, 快三年了。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总因戏剧性的捉弄而不可相见。竹文青自己都觉得太不可思议。有时候,在等待的过程中, 他冷静地凝视与李春江的感情,似总望不到结果。他们不能堂堂结婚, 不能堂堂成家, 就这么晃着、浮着, 像飘在海上的,没有方向的孤舟, 稍有风吹草动,就得提心吊胆个半死。
经过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两年多,他觉得自己好像已过了成家的青春年纪,他也不知这是不是心情的关系,但他还守望着, 也只有守望, 守望那不知几时才能见面的人, 祈求那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心迹也和他的一样, 就像当年那样执着,永不改变。但, 他还担心,担心那人会在他触不到的地方,已做下叫他寒心的事,比如跟那新太太圆房,或有了孩子……
他矛盾了,简直不知所措,唯一遍遍地在窗前徘徊,口里、心上反复念着那人的名字,好像对方就在身边:“春江……春江……”
李春江坐的那趟火车,中途转站时因原来那段铁路被人破坏的关系,不得不临时改线,搁浅了。
他想了想法子,最后决定和其他焦急的人一样,转去异地乘其它线路的车。
他辗转来到上海,怎奈刚刚抵达就赶上大抗战,市内全部封锁。好在不是很严重,比起他在家乡时的遭遇,要好了许多,几天日就解除了。他在租界里住了这些天,解除封锁那日,给北平的诊所去了电话,请秘书小姐赵竹文青来听,可惜竹文青偏偏不在家。他只好嘱咐些诊所的事,提着行李再次赶火车。
这奔波的生活,他不知几时才可结束,飘泊了近半年,感觉好像已漂完一生。平安回到北平,已是三三年年末。他忽然想起离家时对母亲的誓言,料定这回恐怕不能兑现了。
……不……他想,不是不能兑现,是要拖延一阵子,等找到文青,带他一道去,让他们好好地看看他,看看他的好……他义无反顾。
这个时候的北平,已被示威游行的学生队伍充斥得水泄不通。大街小巷,全是举着彩旗高喊的人群,混杂着砰砰砰的放枪声、和忽近忽远的炮声。
李春江出来火车站,雇不到洋车,前门的当当车也被拥堵得无法运行。他望着没有尽头的人群,想,这乱哄哄的局面,恐怕只有步行最快。
“借光?借光!”他艰难地穿梭,与人群逆行。
接近晌午,他也不及吃午饭,一路艰难地行着。下午,路上游行的似少了些,只有枪声不断。他听一些同样急迫赶路的行人讲,抗日同盟军余部转战宁丰、怀柔、顺义等地,终于在大小汤山失败。
他一路走一路听,一阵阵心寒。他知道,这不幸的消息预示着,北平在不久的将来,也很有沦陷的可能。然而他又有那么些庆幸:还好这时候回来了!他感叹,抬眼望向无边无际的蓝天,正望见一队鸽子盘旋而过。
渐渐地,街上游行的少了些,路也比较好走了。行李提一路,颇感沉重。他倒换着手,也不及歇一歇,生怕一旦歇下,又要生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故,致使他和即将相逢的人再度分离。
冷风袭袭,枯叶在半空飞卷,脚下的黄土地也变得坚硬。他从一条胡同里穿出来,忽然被一辆洋车拦住去路。
“李先生?”
听见呼唤,他抬起头,只见个小车夫拉着辆洋车挡在面前。
“李先生,是我呀?您忘了?那年还是托了您的福,在竹大夫那儿,您净说胡话,还借了咱们……”
“噢,是你……”
这小孩子,比头几年健硕了许多,皮肤晒得黝黑。
“你的腿怎么样了?好了没有?”李春江笑看着他,往事一下子涌出心底,让他感慨万千。一时间,他却也说不出什么。
小车夫拍拍一条腿:“您瞅?”他笑道,露出满口白牙,“早好了,竹大夫可真是好手艺!一托、一对,好了!”他又拍拍车把,“您上哪儿?我送您去?”不等李春江开口,他已把李春江的行李提上车,“走吧?”
李春江坐上来,车子便飞快地驰骋。
“外头这么乱,人家都不出车了,你怎么还在街上跑?”李春江问。
小车夫跑得欢快,头也不回:“我倒什么都不怕,要是怕这世道,早死好几百回了!”他回头瞥一眼满脸疲惫的李春江,“同行越不出车,我这生意才越火!”他乐了,突然恍悟,却不歇脚,“我倒忘了问,您这是上哪儿?”
“就、就上竹大夫的铺子,素心堂。”
“好嘞!”小车夫极熟捻地一掉车头,又跑得飞快。他说:“李先生,您借我的那几个大子儿,可真救了我们一家大小!我攒够了钱,本想还您来着,就是找不着您人,想托竹大夫还您,可又不好意思的……”
“行了。”李春江笑着打断他,“那些钱用得上就得,不用还的……”
“那怎么行?等会儿您到了地方,可得等等儿我,我就回家去取……”
“不用了。”李春江摆手,“这遭碰见你可真及时!帮了我大忙……”
“呦,这么说,您找竹大夫什么事儿呀?这么急?”他声音清亮亮的,叫李春江很不好意思说实情。
李春江红了脸,还是笑着告诉他:“我……我好久没见他,想他了……”这话说得清清淡淡,跟阵风似的就散了。
小车夫听罢,也笑道:“是喽!咱也老长时间没见您,可想得慌!这人哪,就怕个没义气!”他说得好像老江湖,叫李春江一阵阵微笑。他又道:“凡事儿都怕个情义,只要揣着这俩字儿,到哪儿都能一身正气!”
“是啊,是啊。”李春江听小车夫歪解了自己的话,也不多分辨。虽然他对竹文青的感情,并不是那种江湖义气,但那看似柔弱的眷眷温情,却无时无刻不在激励他,让他不能放弃。
车子行到牌坊下,遥遥地就能望见街那边有群游行的学生过来了,气势汹汹,一波巨涛似地。李春江赶紧招呼小车夫停车:“前面恐怕过不去了,停在这儿就好。”
小车夫歇了车,替李春江提下行李,李春江附过车钱,转身就走。
“哎?李先生?”小车夫要追过去还他,奈何那群人已经涌来,将他二人冲散,小车夫只好顺了这人潮快跑。
李春江逆着这些人,来到素心堂。铺子正开着,他心潮澎湃,不假多想地迈步进去,里面昏昏地,没有人。
“文、文青?”他激动地唤一声。音尾在空气里颤了颤。话音才落,后堂跑出个人。
两人互望着,双双怔住了。
“李、李先生,您回来啦……”
李春江点点头:“您们东家呢?”
“东家才出诊去了。”孙掌柜一指门外,“刚走一会儿……”他请李春江里面坐,李春江放下行李,坐了。他说:“怎么,您没碰见他?怕是走差了?”
“我、我……”李春江盯着孙掌柜,欲哭无泪。他呆呆沉思片刻,蓦地起立:“我等不了了,我要去找他!”
“李先生,您等等,他这就回……”孙掌柜拦着他,“外头这么乱,您上哪儿找?”
“烦您告诉我地址?”
“我、我也不知道呀!”孙掌柜一摊手。李春江也不再理会,丢了行李夺门而出,更没回自己的诊所,拨开一波一波的人群,大声呼唤着:“文青?文青你在哪儿?”
竹文青才去出诊,那地方离铺子不远,转过街角就到。这会子诊完了,他正往回走。从早晨就乱哄哄的街道,一直振着他的心。他那早已死去的心,这会儿又怦怦地跳动了两下。这征战,这征战要到几时才能休!?他担心远在异地的李春江,挂念那离家出走的妹妹。
……文君……你这孩子,这会儿在哪儿?凡事都叫他害怕,让他烦恼。他顺着人群一路走。那些人涌着他,就像催赶他,迫使他抬起越来越沉重的步子。
“文青?”
突然听见呼喊,他吃了一惊。
是春江的声音!?
他简直不敢相信,还道是错觉,立在原地愣了一愣,人群又迫使他向前挪动脚步。再细听,确是有人呼唤。他吸取那次在火车站时的教训,大声地回应了:“我在这儿?春江?春江!是不是你?”
人声嘈杂,那呼唤声随即断了。他紧张地敛吸听着,伸长脖子张望。层层人潮,阻隔着他的视线,他还担心不是有人跟他重了名字。
“文青?你在这儿?”
呼唤声又起,渐近,只是相互望不见。
“我在!春江?你是春江?”声音已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在哪儿?在哪儿呀!”竹文青焦急地伸出双手,朝那人群上头去摸索,摸到的只有粘涩的空气。
人挤得他几乎窒息,他真想哭,生怕这些人要将他和那即将相见的人再次冲开。突然,他高举的手被谁捉住了,他吓一跳,想要抽回,怎奈不能够。他焦急地拨开面前唯一挡住他视线的那个人,只见李春江就站在那里、在对面,风尘仆仆。
他凝视李春江,嘴唇颤抖,良久没有说出话。只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赶紧抹去它们,凝视着立在眼前的人不敢放松,生怕对方再次不见了踪影。
李春江也凝望着他,眼里含满泪水,没有说话,却微微笑着。两人立在街中,任凭人潮汹涌冲击,他们仿佛结合成了一块坚石,动也不动。
枪声、炮声不断,各色的传单随风飘扬。人们高呼着什么,两人已完全听不见了,只在心里默默念着:“再不分开了!我们再不分开了!”话却没有出口。
李春江紧紧握住竹文青的双手,猛地将对方拥入怀中。
竹文青也再不顾虑,投入那怀抱,回拥对方。他主动吻上李春江的唇,李春江也吻着他。
他们在这人的潮水中接吻,任谁投来惊怪的目光,两人只如飓风中狂热的火苗,相互摇曳。
这世上的纷争、磨难、琐事、偏见……全被这潮水冲走,渐渐离他们远去,此时此际的世上,只有两人——他们俩。
天仿佛在旋转,地也随之旋转。擦身而过的人潮,全成了绚烂的,绚烂的线条,环绕着两人。
枪声、炮声,轰轰隆隆,仿佛庆典上的礼炮,那纷飞的传单,则是空中爆炸开来的礼花。
激情的吻,掩埋了世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