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
作者:印久 | 分类:现言 | 字数:2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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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一步之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韦春龄他们赶到时,甘熊已经将旅馆一口大衣柜拆下,让韦守中躲在柜中, 他连人带柜背在身后, 正准备从窗口跳到大街上, 然后沿街奔跑, 直到看到第一辆马车为止。
他如果真这么做了, 不说成功与否,青帮弟子的损失肯定就不止目前这点人数了。
王齐到了后,马上将负责监视的弟兄们撤下, 解除了对旅馆的封锁。
他刚刚下完令,就听到头上玻璃声碎, 一个庞然大物从二楼窗口跳落, 闷头就跑。
侯英廷在后面叫了声:“甘熊!”
甘熊听到主人声音, 浑身一震,停止了奔跑。
侯英廷看了甘熊的比划后啼笑皆非。他之前听王齐和韦春龄二人的叙述, 知道韦守中男扮女装逃出来的,他怕甘熊不知好歹,当众打开柜子,让众人都看到韦守中的狼狈样子,便吩咐他再把大人连同柜子背回旅馆。
韦春龄和甘熊一起进了旅馆房间。不久, 她面色古怪地出来, 说:“爹要一件长衫, 才肯出来。”
侯英廷和王齐都忍着笑。王齐当场找了个和韦守中身材相仿的青帮弟子, 命他只留条内裤, 其它衣物全部脱了,给韦守中送去。
韦守中整装完毕, 才总算出了门。
王齐为避免尴尬,带手下先走了,只留下一个,送韦守中他们去码头。
韦守中问:“坐船去杭州到底要多久?”
那人说:“差不多一天。”
“这么久?”
“今日班次的火车已经没了,明日上午最早一班八点发车,也要下午两三点才到。”
韦守中和侯英廷一商议,觉得夜长梦多,还是先坐船去杭州稳妥。
他们到码头后,很快来了个船夫,将他们接上一条狭长的小船。
这时又来了个人,和送他们来码头的青帮弟子耳语了几句,送他们来的人跑到侯英廷身边,低声传话。
韦春龄没想听,但她恰好站得离侯英廷近,耳朵又灵便,隐隐听到几个字:“……货已备好……等着出发……”她不禁捏了捏拳头。
侯英廷朝传话的青帮弟子点点头,让甘熊打赏。甘熊给完钱,看着侯英廷。侯英廷说:“你留下看着货,我先去趟杭州。”
韦春龄这才松开了拳头。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侯英廷。
因为船被他们几个包下了,他们一上船,船就离岸而行。
韦春龄提心吊胆地奔波了一日,一旦放松下来,马上觉得困倦。她晚饭也没吃,就进船舱躺下,一觉,睡掉了足足半个船程。
次日早上,韦春龄睁开眼睛,因睡得太多,脑袋十分沉重,好像有人在里面打年糕。她忍不住想要再多睡会儿,却听到肚子发出几声叫唤,提醒主人它很久未进米食了。主人一个鲤鱼打挺,跳到船板上,迅速梳洗完毕,出门觅食。
早上七点多,江面上雾气重重,好似揭开了煮熟的米饭的盖子,天空中也浓云惨淡,天与水浑然一体,难解难分。上海早已被抛在身后,一片雾茫茫中,隐约掠过几处起伏的青山,块块交织的农田。
船头甲板上此时只有侯英廷一人。他赤着双脚,盘腿坐在船舷边钓鱼。他身旁放着一大一小两只桶,小一点的桶里放鱼饵,大一点的装他钓上来的鱼,现大桶内还空无一物。
韦春龄和侯英廷打了招呼,学他的样子,脱了袜子在甲板上坐下。
她把两只脚浸到水里。侯英廷瞥了眼,说:“早上水冷,仔细别着凉了。”韦春龄说:“不碍事。”她双脚乱踩,水花四溅,侯英廷身上的衣衫也溅到了水,他却不为所动。
韦春龄促狭心起,忽然伸手掬了把水,直接往侯英廷裤/裆上泼去。
侯英廷忙拿手边大桶一挡,佯怒说:“再闹,早饭没鱼吃了。”
韦春龄一听,立刻收敛了。
她和黄明堂等人如此闹惯了,自己不觉得什么,看在侯英廷眼里,更觉得她是个调皮的男孩子,心里有几分可惜之余,又不禁有几分感伤。
侯英廷和韦春龄说起昨天的事,韦春龄忽然想起来,把俞挽师送她的手镯给他看。
侯英廷接过手镯弹了弹,又对着光看了片刻,不由得吹了声口哨:“不管她什么用意,这镯子确实难得。她既给了你,你就好好收着吧。”
韦春龄将镯子重新戴上手腕,又着意看了看他。侯英廷被她看得奇怪:“干吗?”韦春龄摇摇头,心想:“俞挽师既然看出我是姑娘家,想必把我当作英廷哥哥的未婚妻,所以才把这只镯子给了我。不过这话我现在可还不能告诉他。”她心里愉悦,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丝丝笑意。
侯英廷看着她,心中又一次怦然而跳。他怕对方察觉自己的心思,忙抓了个话题,说:“俞挽师这人,脾气古怪,她才见面就给你这份礼物,看来是很喜欢你。”
韦春龄被他勾起了兴趣:“这人以前真是你上司?”
“是啊。你别看她现在身子骨弱了,年轻时候可是一员猛将。”
“可她是个女人……”
“穆桂英不是女人?樊梨花不是女人?刘永福将军当年组建黑旗军,在越南境内数次击败侵略的法军。黑旗军主力是盾牌队,盾牌队主力是飞云队。飞云队全是女兵,飞云队的统帅,是刘将军的如夫人。她率领的飞云队,每次打仗时踩着空中飞索,高来高去,神出鬼没,敌人们怕她们怕得什么似的。”“全是女人?”“是女兵。俞挽师是这位如夫人手下第一战将。她后来受了重伤,不得已才退伍。我刚入队时,替她当通讯兵,受过她不少照顾。”
韦春龄是第一次亲身接触到一位光明正大干着男人活的女人。俞挽师虽然已经退伍,但依旧是一大帮派的堂主,在社会上叱咤风云,令多少须眉俯首称臣。她想着俞挽师,想着刘永福那位如夫人和她的飞云队女兵们,又不禁拿俞挽师和自己做了番比较,认真考虑了下她恢复女身后,依旧随着自己心意生活的可能性。
侯英廷见她突然不说话了,不由得有些不安,但很快,她又露出笑容。
侯英廷清了清嗓子,说:“那次在燕子山,你……”
雾气渐渐散去,几只飞鸟凌波贴水飞过。侯英廷的鱼竿猛地动了几动,终于有鱼上钩了。
船家将侯英廷钓上来的刀鱼剁碎,包了馄饨,给他们一人一碗。
侯英廷吃着馄饨,再一次漫不经心地问:“那次在山中,你为什么突然走了?”
韦春龄吹着一只大馄饨,头也不抬地说:“会中有急事。”
侯英廷不信:“可你前一天还想着留下打猎呢。”
韦春龄坚持:“之前忘了,晚上突然想起来的。对了,那天我走的时候,听到你在梦里叫我的名字。”侯英廷“呵呵”地干笑了两声,低头喝汤。韦春龄却凑近他,眨着一对天真无辜的大眼睛问,“你梦见我什么了?”
“忘了。”
“骗人。”
“真忘了。”
韦春龄顺利转移了话题,但她不想就此中断谈话。她现在对着侯英廷,像一只猫对着毛线球,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去扑腾。她说:“英廷哥哥,你这次来上海,是有重要事情吧?却为了我爹,奔波来去,耽误了许多时间。”
“事情都办完了。你爹对我有提拔之恩,我在他不顺当时略加援手,也是应该的。”
“知道你为人的,觉得应该;不知道的,还以为……”
“以为什么?”
韦春龄狡黠一笑:“以为你还惦记着我的姐姐呢。”
侯英廷暗叫“惭愧”,他想:“如果他知道我每次见到他就心慌气短,该有的不该有的念头一股脑儿涌上,我心里为之动摇的根本不是他姐姐,而是他本人,他会如何想我?”
如果说上次在燕子山,侯英廷还能把自己的春梦当作醉酒后的一时失误,这次,他与韦春龄接触下来,她救父亲时的沉着机敏、杀伐果断,以及她在自己和俞挽师关系上的分寸拿捏等,却都让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陷入对一个男孩子的倾心中。
侯英廷有点大男子主义,还有些军人式的迷信。对他来说,爱上男孩,那他本人离变成娘娘腔也不远了。而一个娘娘腔的统帅,只能给他的军队带来失败和死亡。
韦春龄还在大胆扑腾,侯英廷却渐渐地沉下了脸。
与此同时,船家将另一碗刀鱼馄饨送进了韦守中的房间。
要说韦春龄和侯英廷一大早就单独呆在外面甲板上,做父亲的难道毫无所觉?韦守中尽管前一日受了惊,但说句公道话,他还不至于老糊涂,这天他睁眼没多久,就知道女儿和曾经的手下大将在哪儿了。
韦守中仔细想了想,觉得他女儿可能和侯英廷有缘。他本就打算将女儿嫁给这人,一时受挫,谁想到峰回路转,两人还是凑到了一块儿。这次,韦春龄看来是不会再拒绝侯英廷了。
韦守中是胸中有丘壑之人,虽然他刚丢了官,又正被一位朝廷重臣追杀,但政治风谲云诡,随时天翻地覆,他在乎的,也不是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是如何在目前中国所处的复杂局面中杀出一条血路,笑到最后。他已预感到慈禧风烛残年,大乱近在眼前。这时候,他急需的,是一支忠于他的军队,给予他在乱世中一较雌雄的资本。他原来拥有过的军队都是清政府派给他的,他换了职位,也丢了军队。侯英廷和他不同,他的廷字营完全是他自己的,从他在越南时起便跟着他了,此后又不断扩张壮大。所以这个女婿,他是要定了。
韦守中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馄饨,对外面甲板上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也不许其他人去打扰二人。他打定主意,船一到杭州,他就把韦春龄女扮男装之事告诉侯英廷,最好就在武馆,让两人完婚。至于这会对还以“韦春龄”之名留在庆亲王府卧底的小儿子产生什么影响,他暂且没有想到。
老子想得顺心,女儿却在吃完馄饨后,发现气氛有了奇怪而突兀的转变。
她想多亲近侯英廷,但侯英廷像是高海拔的雪山,在底下时明明春意融融,一走到半山腰,便风霜雨雪严相逼。侯英廷明显躲避起她来。
侯英廷一吃完馄饨,便找借口进去韦守中房间,和他谈论古今,分擘时事,一谈就谈到了午饭时候。
侯英廷坚持,就他和韦守中两个人,在船舱内吃了午饭。
午饭后,侯英廷马上回房午憩。韦春龄跑到他房间前,敲过一次门,没有回应,她在门口站了会儿,无聊地走了。
等侯英廷午憩完从房里出来,码头已在望。
韦春龄说:“英廷哥哥,我刚才也钓到……”
侯英廷朝韦守中走去:“大人,我们快到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码头登陆。
陆多青早就派人在杭州的几处码头梭巡,他们一到,就有人过来迎接。
侯英廷认识来接的人,他对韦守中说:“大人,英廷在上海还有些私事未了,所幸大人平安抵达杭州,英廷可以放心离去了。”
韦守中大吃一惊:“你现在就走?”
侯英廷说:“我来时已查了火车时刻表,现在还来得及赶上今日最后一班去上海的火车。”
韦守中听如此说,当着许多外人,也不好勉强。他心里叹了口气,谢过他这次为他们费心,又让他一路小心。
侯英廷向韦守中鞠了一躬,转身就走,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韦春龄一眼。
他昂首挺胸走了一段路,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紧接着身旁一阵劲风掠过,有人挡住了他的路。那人朗朗然地说:“站住!我有几句话,你听完再走!”
路人们不知什么事,纷纷转头看向这边。不远处,韦守中还站着,脸上有几分错愕,有几分不安。
侯英廷见避无可避,只得勉强挂上笑容:“景煊弟弟,你还有甚吩咐?”
韦春龄一双美目微微起了丝波澜,她犹豫了,但侯英廷就在眼前,她性子中炙热蛮横、不管不顾的一面迅速抬头,她说:“英廷哥哥,我后悔了。”
“后悔?”
“我后悔和你拜把子、结成兄弟了。我喜欢你,可不想当你的兄弟。”
侯英廷瞬间十分狼狈,明明是从对方口里说出的话,倒好像是谁从他心里窥探到了秘密,当众揭发。他满脸通红,神色严厉:“你开什么玩笑?我姓侯的岂是随便和人拜把子的?我愿与你性命相交,你既然不愿,那就从此作罢,又何必拿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来恶心人?”他还要说,见韦春龄一脸受伤,眼中隐隐生出泪光,他心里一疼,便说不下去了。
韦春龄深吸口气,说:“有些事,因为牵涉到另一个人,我现在不便告知,不过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侯英廷怔愣地看着她。
韦春龄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