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准备离开北京的日子里, 天开始下雨，而且淅淅沥沥的总不停歇。

我站在窗前，自嘲地说：“除了雨, 没有人挽留我。”

我试图在那几日等待离开时间到来的安静生活里好好总结一翻我这几年在外的漂泊, 我很想知道我究竟在这几年里除了年龄和回忆我还获得了什么。或者, 我应该总结一下从我出生以来就混乱不堪的日子, 或许我可以明白我的日子之所以如此的缘由。

可是最后我总是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我真的是一点也不想看明白自己的人生。

我在离开之前去看了看景儿。

我本来想等景儿幼儿园放学带她去吃饭, 但是徐千说不方便，今天景儿要回家给奶奶过生日，我只好在幼儿园门口和景儿见上一面。

景儿见到我异常开心, 柔软的小手抱着我的脖子，张着小口喊我阿姨, 问我怎么这么久不来看她。

我很奇怪地问景儿：“怎么不叫妈妈了？”

景儿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有新妈妈了, 爸爸说, 除了新妈妈，其他人都是阿姨。”

我有些失落, 但是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景儿：“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以后可能也不回来了，那景儿就见不到我了。景儿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那个很远的地方很好玩哦。”

景儿看着我，很为难的样子，最后她从我的怀里挣脱出去, 对我摆摆手, 说：“阿姨再见！等景儿长大了会去看你的！”

难道真的是所有的缘分都尽了？

我真的连一点点留在这个城市的理由都没有了吗？

所有的人包括这个城市就好像是商量好了一样想要把我抛弃。我终于明白我并不是想回清水街, 而是我不得不回, 我被驱逐了, 在我用了最大力气去爱这里的所有的时候，他们表现的不仅仅是不需要, 不仅仅是不屑，更多是冷漠地回绝。

而关于这里的所有，我能带走的只有一张我和萧俊一起吃一根拉面的照片。

无论如何，就算所有人都站在高处对我扔着砖头，起哄一般地叫我快滚，我还是会在所有人的嘲弄中最后再去看一次萧俊。

我并没有打算打扰他，我想远远地看看他就好。

估摸着大概是他下班的时间，我在他们公司门口对面的那个公交站台下坐着，雨还在下。

我当时忘记了萧俊是有车的，我忘记去想如果他开车走了我是根本看不到的，我就那么傻乎乎地在站台坐着。雨很小，我确定如果萧俊出来我一定会看的到。

我一直在站台坐到华灯初上，对面的路灯的光在小雨中显得和我一样落寞。

我当时对自己说，没关系，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看一眼就走，如果今天看不到明天还可以再来。

我决定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如果萧俊还不出现，我就走。

公交车来了一班，我想，等下一班吧。又来了一班，我想，再等下一班，下一班一来我就走……

我到底没有等到我想坐的那一班公交，但是我等到了萧俊。

他当时撑着伞，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他撑着伞站在路边，一直向一个方向张望，应该是在等着谁。

不一会儿，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来了，显然是汀染。萧俊紧两步走了上去，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扶着汀染，然后两个人一起又往公司方向走去了。

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然后就在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望着萧俊和汀染的背影，整个人不能动弹了。

为什么萧俊撑伞的手是右手？

为什么是右手？

他的右手不是已经废了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萧俊的电话，过了好久也没有人接。于是我又打了一遍，这次却是关机了。

我忽然想起石老大一遍又一遍地说起萧俊他不值得的话，心里一抽一抽地发凉。

也许石老大的话另有隐情。

我给石老大打电话，石老大的语气显得很意外。

我张口就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对萧俊做过什么？”

石老大支支吾吾，不肯说，非要问我为什么问已经过去的事。

我说我看到萧俊了，我还看见他那只原本应该被废的手在撑伞。

石老大叹息一声，说：“我早说了，他不值得你这样，他就是个孙子。”

“那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别激动，都结束了的事没必要激动了。当初我不是想让你嫁给我嘛，我就去找萧俊，我让他不要在纠缠你，我说我要和你结婚了，只有他不纠缠你你才会嫁给我。后来他和汀染就给我出了个主意，说如果我拿萧俊做威胁，你就会顺从的，于是他们就做了一出戏。我当时想，等和你结婚了再告诉你实话。”

“那后来我们都不可能结婚了你为什么还不告诉我？”

“后来我想，也许你不知道真相会更好一点，至少你认为他很爱你。我不想你难过。”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你看，真相就是真相，没有人能逃得过真相！石老大，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那么我就不会为了一个骗我的男人失去我半个子宫，失去我生孩子的权利！”

“我知道，我知道，井璟，我也很后悔！可是后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你知道真相，加上身体又……我怕你承受不住。”

“唉！我有什么好承受不住的？我这么多年的付出我都承受的住，他不爱我我也承受的住，他骗我伤害我我也承受的住……可是现在……”

我想说，可是现在这些全部一起来了，我承受不住了。

“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也一直内疚着。”

“你想过补偿我吗？”就在我说这一句话的瞬间，我已经想好了补偿的办法。

“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他们的孩子快要出生了吧？”

“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过几天我就回清水街了，我会好好地在清水街待着的。我只是希望，等到他们的孩子出生，你能把那个孩子送到清水街来给我。我的要求其实不过分，他们和你欠我的，只是一个孩子。”

“井璟，这……合适吗？”

“你不敢？还是做不到？”

石老大略略想了一会儿，最后他对我说：“好！我答应你！”

终于，我必须要回去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见到萧俊的最后一面会是如此狼狈的，当然，狼狈的是我，萧俊从来都是一副胜利的姿态。

在回清水街的路途中，我还一遍一遍在回想我和萧俊恍若隔世一般相爱的那短暂的日子，那些在小屋里的欢声笑语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这短短的半年多的时光，我觉得我已耗尽了一生。我也许再也没有力气去爱去恨去像当初的井璟那样生活了，回到清水街，回到我嘈杂的清静里，也许会遇见一个男人，他不管我的过去，也不甚爱我，但是他全心全意给我一个家，然后柴米油盐极尽平淡地和我默默地度过一生。

这就是我将要面临的生活吧！

去过远方的人都不会再想要去远方了。

我真的宁愿一生都蜷缩于清水街，如果遇不见那么一个男人，那我就带着萧俊的孩子过这一生。

萧俊会永远记得我的吧！

我决心忘记郑可可忘记唐熏忘记妈妈。但是如果有一天唐熏和妈妈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还记得她们的面庞，只是我会当做看见陌生人一样，默默地从她们身边走开。如果她们叫住我，我会告诉她们，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决心忘记萧俊。并且我要永远将他对于我做的一切都铭记于心，告诉自己，这世界上真的没有拿十两牛肉就一定能换回二两牛肉的事，永远也不要再想着去交换，如果一定要交换，要做那个收到十两牛肉的人。

你看，我的生命其实还如此年轻，可是我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老气横去，这使得如今我的看起来那么苍凉，就像是很多年前经受过众多国家掠夺的中国，年轻的苍凉是一件多么叫人绝望的事。

在旅途中，在我不经意的时刻，坐在我旁边的姑娘忽然递给我一张纸巾，我很奇怪地看着她，她冲我一笑，说：“擦擦眼泪吧！”

我很惊讶地抹了一把眼睛。

我竟然流泪了。

我确实是流着泪回到清水街的。

我站在清水街的路口给蔡大头打电话，说，我回来了。

不一会儿，蔡大头就跑了过来，他身上还穿着白色的围裙，他说正在拉面店里忙活着，他说你回来了就太好了再也不要走了，他还说带我去吃拉面他做的拉面可好吃了……

我跟着蔡大头到了他的店里，这时间已经过了晚饭的时候，店里没什么人，蔡大头让我坐着，然后他就去忙活了。

他一边忙活一边跟我说话，说清水街现在的状况，说清水街的人现在都是什么样，说我们小时候记得的那些人现在都老了……就是没问我为什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