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佳人
作者:荻秋寒 | 分类:现言 | 字数:24.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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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爱妻
四年, 在水下的四年,能留下较为完整的骸骨,已经难得。
一个个生龙活虎、有喜怒哀乐的人, 拆解下来, 不过骨架带上皮肉和神经而已, 容复再明白不过。然而当陈佳人, 以残缺的骸骨躺在他面前时, 他先前汹涌的心情,突然平静,因为看不出来是她。
当地的法医在向他解释, 需要通过翻译才听得懂。
骨龄是二十三周岁的女性,身高在一米六六到一米七之间。
“确定是她?”问话沉沉的, 很笃定地, 希望对方回答不确定。
然而对方说, 左脚小脚趾骨折过。佳人大二的时候打排球,伤过左脚脚趾, 完全吻合。再加上汽车发动机的型号和她开的一致,搞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纵使难以接受,他不得不接受,这就是最终的结果了,他苦寻四年的结果。
那位法医看了看手中的记事本, 又冲容复说了一通。
翻译听完脸上满是震惊, 转而告诉容复, 从盆骨的状况来看, 她处于妊娠期。
“妊娠期?”他喃喃道。
翻译以为他不明白这个术语, 正要给他解释,被调查员用眼神制止。
她怀孕了, 他的佳人怀孕了,他们俩的孩子。他急促地喘息,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逼仄阴冷的屋子。
冲出那家医院,外面就是热闹至极的老城中心。热带正午的艳阳直射,他满身大汗,却全身冰凉。沿着繁杂的街巷,他踱步回老城西北角的凤凰花园。
这是梁家给出嫁女儿陪嫁的一份资产,是他能够回忆家庭生活的港湾,是他多年来被流放生涯的归宿,也是他和佳人相守最久的地方——好几年的寒暑假,他们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白色廊檐下,他为佳人做的秋千还在。
他倒了杯茶,静静坐在上面,看毒辣的太阳逐渐式微,从天际划过,划过热烈的凤凰花、划过苍天的大榕树、最终滑落巴阳山的西侧。
他和佳人在一起的每一个场景都在他脑中闪过。
十六年前,青城洪水,数个村镇被冲毁。作为对口帮扶城市,安临城的企业家们组成了一个赈灾慰问慈善团,殷氏、榕庄等几个商业巨头的大股东和高管们,拖家带口,前往青城,开展了一系列的慈善活动。
爷爷嫌山高水长的,不乐意亲自前往,让叔叔婶婶,带着他和容修,还有榕庄的几个高管全家,前往青城。
十四岁的容复,用叔叔婶婶的话说,够不上参加大人谈话的资格,却又是孩子里头最年长的,于是给了他个艰巨的任务——带好这慰问团中的所有小孩子。
他心里是很不情愿的,他喜静,而那帮孩子,大多骄横,要多闹腾有多闹腾。最最让他恨恨的,是凭什么十六岁的容修,却像个大人一样,跟着那些企业家们忙前忙后?而他就像个保姆?
这些恨恨,都只能藏在心里,因为爷爷不制止,他就得无限期地隐忍下去,除了爷爷,有谁能改变他的处境?好在他去英国读书的手续已办完,这明明在自己家,却像是寄人篱下的日子总算到头了。
到青城的第二天,就是到受灾最重的人家慰问。
他永远记得站在帐篷门口迎接他们的陈佳人,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洗得干干净净。她瞪着一双大眼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没有什么表情。头发也洗得丝缕分明,和前几户不大讲究的人不一样,但只是两条麻花辫扎得歪歪斜斜的,像是新手的作品。
引着他们的镇长在小声解释,这小姑娘的妈妈在洪水里丧生,她还没能缓过劲来,所以不怎么热情。
一群人一下子涌进帐篷里,他跟在后面连伸脚的地方都难找,反正他也不想进去。正好停在帐篷门口,和那小姑娘面对面,她终于抬起头看他,“你要到处走走吗?”
他点点头,却不是被她带着,反倒是他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领着她到处走。
那牵着的手,在他的心里再没有分开过。
那么小的孩子,是爱情吗?应该不是,只能算缘分?但是两人一起成长,从通信、电话到后来更为便捷的网上聊天,他觉得,那种爱恋,比单单的爱情更甚,是两个失去至亲的孩子的相互抚慰,是可以跨越空间的绵绵的等待。
放假回来,他一定回去看她,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带她去吃最想吃的美食。他在容家再是落魄,却能够满足幼小的佳人所有要求,这让她对他很是仰慕,也让他有难得的成就感。而她给他的信任、依赖和爱恋,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他觉得世上不会有第二份这样的感情。
我爱你。这三个字,好像在很青涩的时候就说过,后来反倒不多说了,不是厌倦或是怕肉麻,而是,当人生几乎所有的第一次,都是和对方尝试,什么口头上的言语上的,都不重要了。一个神色、一个动作,都足够理解对方。两人只要在同一个空间里,几个钟头,哪怕一句话不说,那种抬头就能看到时的踏实与满足感,是无可比拟的。
容复在家中的窘境,佳人完全知道,她甚至能够理解,为了不激怒爷爷,他们可能很久很久都不能结婚。可是容复知道,此生非她不娶。
有时候,看看别人的婚礼,容复会感伤,会感到愧疚,因为小时候俘获她心的无所不能的少年,待到二人长成,居然是个娶她都难以实现的懦弱青年。
起先,佳人是毫不在意的;但是慢慢长大,他也会看到她的忧伤,虽然不说出口,但是漫漫无期的许诺,很少有女人能够接受;她从来没有开口逼迫过他,但是很委婉地说过,希望能够今后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
容复早就放弃了回榕庄继承家业的念想,所以他在美国学了医科,那是永不回去的决心。他们计划过,虽然佳人读的是中文,但研究生可以念一个范围更为宽广的专业,之后去美国,和他永远在一起。
然而,在佳人大四那年,家里的老管家,齐叔找到了容复,说他偶然听说老爷子仍然有心让他来继承家业的。
当时他很心动,不单单是那份家业本身,而是,那本也是他父亲的财产。容成祖很希望榕庄在他的手上能够蒸蒸日上,但他却没有那个命。
也是那一年,他重又强迫自己与爷爷亲近。
佳人大学毕业那个暑假,本来二人约好在这凤凰花园里一起度过。他们二人也确实在一起无忧无虑地过了一个礼拜。家里来电话,说爷爷身体不好,让他回去探望。
容复本来许诺一周就回来,却没想到在病床前一陪就半个月。
电话中听得出来,佳人很失望。
终于爷爷病好出院,说好他的归期,爷爷却临时让他去北京处理一桩生意上的事情练练手。两人的假期只能推后。
等他圆满处理好,假期已经所剩无几,但佳人仍然盼着他去,接机的时间都说好,他临在机场却接了家里的电话,让他赶去金陵城处理急事。他打了佳人几个电话,都没能说上话,于是发了条信息,就先上了飞机。谁知那天佳人是早早就先到了机场,才收到的信息,非常失望,在电话里哭了。
像是积攒了很久的怨气,她哭着说不求名分、不求家人认可,只求一个陪伴都做不到,那这份感情还算什么!
他从没见佳人如此生气,连怎样恰当地回应都不知道。他也很委屈,如果能接手榕庄,佳人会跟着他过上更好的日子,可佳人怎么就不体恤他呢,也就回了几句没轻没重的话。
于是那通电话以两人大吵一架,佳人的赌咒分手结尾。
然后,就真的再也没见过。
他猜过许多种可能,甚至有一段时间很笃定地相信,佳人是因为厌倦他,厌倦这个已经不能给予她什么的他,所以离开了。
他坐在秋千上,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佳人哪儿也没去,只是没有接到他,又伤心又生气地想要回来这里,却被一辆卡车撞入湖底。她一直在那儿等他,是他太笨,才没有及时找到她。
而现在,她的怒气他已完全理解,她怀孕了,想要一个普通的家而已,不需要什么榕庄、什么显赫,只要一个他,一个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这些,他都给不了,他还算什么男人。
其实他那时已经找好做实习医生的医院,是西海岸很出名的医院,他是优秀的医学院学生,拿到医师资格证只是早晚的事情。他自己,就可以给他们一家一个很好的生活,可他偏偏固执己见,想要更好的更多的,是他太贪心,太一意孤行。
他苦寻四年,得来这个痛苦至极的结果。一整个夜晚,他的内心仿佛被撕裂、愈合、结痂、再连皮带血地撕开、愈合,周而复始。
他没有带佳人回去,而是葬在坐在凤凰花园廊檐下能够俯瞰到的一个小山坡上,因为佳人说过,她待过的所有地方,最喜欢的就是这里。
亲手为她竖了个碑,刻的是“爱妻佳人”,她活着的时候没能给她的,这会儿定要补上,即使没有任何作用。
他又在墓边坐了一个下午,才踏上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