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围城
作者:璞玉芳华 | 分类:现言 | 字数:72.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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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鸟语花香串起回忆
桃花又开了,有的开在山坳里,有的开在山坡上,有的开在山顶上,有的开在村头巷尾,有的开在茅檐断墙。近的,远的,红的,粉的,任由春风点化,携了人间的思念,潜入一望无际的梦影,随了燕子的呢喃,漫入蔚蓝色天空的浩渺,期待着遇见,问候脱离尘世飞升的灵魂。
山林寂寂,鸟鸣幽幽。
季父坐在一棵樱桃树下,手里捧着一本《黄帝内经》,翻开书中的每一页,上面几乎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注释,那是舅父留给他的。
舅父年少时,很想当中医;长大后,却做了西医。事与愿违,他依然做的很好,医者仁心,有口皆碑。
几天前,如同父亲般的舅父去世了。
在癌症的晚期,舅父亲手送走了自己生命的末日,主动画好了生命的句号。
从医数十载,经舅父之手治愈的重症患者不计其数,这是令他倍感欣慰并自豪的。然而,也不乏对绝症患者的无力回天。
经见过其中一些病人备受疼痛的折磨,以及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抗拒,甚至是失去尊严的徒劳挣扎,舅父爱莫能助的同时,内心慢慢平静下来,闲来常叩问于生死之间,终于有一天,他的心灵与肉身达成了和解,与死神做了朋友。
患上肝癌,舅父从容的接受了。
而肝癌晚期肉体生发出的那些疼痛,舅父是不能也不会忍受的。
生命不单纯是一条有去无回的线段,它还应该是一个几何体,不但有长度,还要有宽度和厚度。
一旦生命无可选择的进入单一痛苦的死亡倒计时,不再有宽度,不再有厚度了,就让它的长度也戛然而止,才是对自己对生命终极的尊重和关爱。
生命从开启孕育的那一刻起,便与死亡盟誓结孪,如影随形。无论活的再久,也终将会死去。
而最好的死去,是寿终正寝;其次,是在生命的末日,还有自行了断的愿望和能力。
舅父坦然地接受了其次,他折叠好死神尚未具名日期的邀请函,与亲人话别,交待好一切后事,在初春的明媚柔和中,平静地沐浴更衣,穿戴整齐,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尊严而体面地离去了。
季父合上书,卷好一根纸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尚未吐出。他的咳嗽又来了,一声紧赶着一声,猛烈地咳起来。淡蓝色的烟雾被他咳的浮浮沉沉,断断续续,颤颤悠悠地飘起,又折回,没入遥远的过往……
爹被饥饿夺走了生命,舅父来季家山窝的次数多起来。
每次来,舅父来都不是空着手的,他不是带来吃的喝的玩的,就是带来穿的用的。每次进门后,他总是手脚不闲,放下耙子捞扫帚,抢着帮娘干活。
临走时,舅父还要偷偷在娘的枕头底下放些钱和粮票。
为了省钱,也为了方便,舅父每次来,都不会乘坐汽车。一百多公里的路,他硬是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往返。
舅父骑的是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又高又笨又重。
时至今日,他第一次坐在舅父自行车后座上的兴奋犹在。
每到农忙的季节,舅父是一定会来的。他走进田间地头,撸起袖子,戴上棉线手套,保护好那双拿惯了手术刀的手,笨拙地干起地里的农活。
无论是忙是闲,舅父总会挤出半天或是小半天的时间,带着年幼的他去河边钓鱼摸虾,去山里逮蚂蚱,粘知了……
冬天的时节,地里是没有多少农活的。
然而,每年的寒假一到,舅父还是来了,来接他去自己的家中住些日子,带他去商店挑选喜欢的学习用具,去饭店吃一顿三鲜馅的水饺,去简陋的公园里跑步,去……
渐渐长大的他,在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舅父对他的爱有多么深沉,多么长远。
舅父是分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站在了爹的位置上,填补着他缺失的父爱,让他健康健全地长大,从而能更好的帮娘撑起一个完整的家,早日卸下娘肩头的那副重担。
娘年轻守寡,却是很自尊很要强的,而舅父给她的支持也是尤为重要的。
舅父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姐姐的,他一直为姐姐年老时的生活能过的轻松些,尽己所能的付出着。
而他自己呢,自从娶了老婆,他替娘做了什么?替妹妹们做了什么?而他又能做什么!
得知舅父生病的那一刻,他的心一下疼的簌簌作响。
舅父的教养之恩,今生是无法报答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一有空闲,他就去山里,去野地里,或逮一两只野兔,或捉三四只山鸡或鸟雀,或抓几十只上百只药性好的公蝎子,或……
他匆匆坐上长途汽车,再次到了舅父家里。善良而又好脾气的舅母接过他带来的东西,默默地走进厨房,依照舅父喜欢的口味,或炖煮烹炸,或清蒸红烧。
舅父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心情是平静的,是淡然的,只是一日三餐变了。他一改往日的习惯,不顾舅母的劝阻,废除了血压高的一切饮食禁忌,想吃啥,就吃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他陪着病中的舅父,或下棋聊天,或去公园散步,或去湖边垂钓,或去……
除了难以忍受的疼痛袭来,病中的舅父总是面带微笑的。
他不在家的日子,山上和地里的活计自然耽误了不少。每次从舅父的家中回来,他的耳根总是难得清静。季母抱怨的话总是弯弯绕绕地打在他的心头,起初他还解释几句,后来便充耳不闻了。
纸烟快燃尽了,红红的烟头烧着了季父的手指,他下意识地抖了抖。烟灰随着他的视线飘落,落在山菜刚钻出来的嫩芽上,他的眼睛一下被这抹新绿烫着了,一股湿气在眼眶中涌动起来。
舅父最喜欢吃山菜五花肉馅的发面大包子。
年轻时,他一顿能吃七八个。最近几年,一顿也能吃下两三个。
每年的春天,不等漫山遍野的山菜生长起来,他便挎起篮子,专检嫩尖,掐上满满的一篮子,送给舅父尝鲜。
今年的山菜已经钻出泥土,那一抹抹嫩芽顶着暖暖的阳光,胖胖的,油油的,眼看又要长起来了,他还要采吗?还能采吗?
爹是寡言又极少笑的一个人。他饿死后,或许是因为饥饿,或许是因为年幼,或许是因为有些怕他,那时的自己好像并没有多么伤心。而舅父呢?他对舅父的感情,是语言无法贴切表达出来的。
远远的,一对小夫妻走在狭窄山路上,丈夫抱着孩子,妻子紧靠在他的身边走着。
隐隐的,有孩子欢快的笑闹声传来,季父不由怔了怔。
家是由父母和孩子组成的,无论少了谁,那个家就不太像个家了,像什么呢?也许像天上挂着的半个月亮,也许像地上被咬去一口的糕饼。
季月青抱养了一个孩子,季父感觉她和尹自华的小家从此应该稳定了。
这件事,季母像是征求了季父的意见,实则是通知他。季父嘴上不说,心里是明白的,但他依然替大女儿高兴。
“那个从外地买回来的小女婴真是可爱,让人一看就喜欢,而且她长的与月青竟然很有几分像。也许真的是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老话,实在是难得。”
季父心里想着,一只手却忽然不自在了,低头一看,滚烫的烟蒂已落在手心,他皱了皱眉,反手抖落,抬脚踩灭,埋进土里后,又在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合起双掌,来回不停地揉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