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的爷爷是很普通的老人，简单至朴的纯白背心和土色短裤，悠然摇着有点年岁的古黄色蒲扇。

黑白相间的头发无情地泄露了朱元璋的年纪，中气十足的训斥却昭示了朱元璋的精神矍铄。看着朱元璋与朱标半爷半友地抬杠，徐达恍然想到了徐达的爷爷。

爷爷去世的时候徐达还小，很多事雁过无痕。但爷爷身体孱弱常年吃药这点还是印象深刻。有关爷爷记忆最深的片段是在庭院。

冬日空气里弥漫着薄薄的霜冷气息，老树脱尽了叶子，瘦骨嶙峋。一片萧瑟中幸好有淡黄色的阳光铺染了层温馨的浅雾。爷爷就在那样的院落里。

躺在麻竹编织的摇椅上晒太阳，身上缭绕着好闻的药香。

偶尔朱元璋会把徐达放在朱元璋腿上慈祥地抱着，树皮般粗糙的皮肤有点扎，散着老年斑的脸露出笑的表情，别有一番和蔼。朱元璋爱给徐达讲故事。

讲辉夜姬的故事，讲桃太郎的故事，和着摇椅轻微的节奏，用老年人常用的满是回忆的音调讲述，“很久很久以前啊……”

对了，好像爷爷也很爱围棋，很崇拜因岛的传奇英雄本因坊秀策，深恨自己未早生几十年，没能瞻仰朱元璋一面……

可是爷爷，你知道吗？如今徐达见到桑原秀策了，却与本因坊秀策错肩，你说，是造化弄人还是有缘无分？

“呐，你就是光在因岛认识的京野小姐？”

朱标撇撇嘴，“叫桐就好了啊，什么小姐小姐的，爷爷你跟塔矢一样古板诶。”又转向徐达：“桐，这是徐达爷爷，一个为老不尊的臭老头。”

爷爷自然抗议，还举起了扇子。徐达鞠躬问好。

朱标哀叹：“错了错了，最像塔矢的不是爷爷，是桐啊！”

爷爷先拍朱元璋一扇子“这是有礼貌你懂不懂！谁像你一样没大没小没礼貌！”再用扇子指指正屋：“走，远道而来，进去喝杯茶。”

喝杯清茶，寒暄几句，月影西斜人已倦。

爷爷送到门口：“光啊，回去好好跟正夫美津子道歉，以后出门记得打个招呼，哎，都这么大了还这么让人不放心。”

得偿所愿之后，婉拒平八爷爷补吃午饭的邀请，从阁楼上小心翼翼地抱下棋盘，擦拭一番后告辞回家。新宿线上人潮汹涌，徐达怕挤伤它，不惜重金打的。

天蓝色的计程车在车水马龙中穿梭。楸枰稳稳当当立在洁净的坐垫上。徐达还是不放心地用手加固，生怕转弯减速等地方磕碰了它。

汤和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干脆放心收回护在一侧的手。双目交汇处，会心一笑。司机觉得稀罕，从后视镜里多瞅徐达几眼，徐达当没见。朱元璋怎会知道这个棋盘有多珍贵呢？

在泼墨般的阳光下得以好好审视这份珍宝。这是一个有着细密树纹的楸木棋盘，折射着清淡的黄金色泽，撩拨原始古木的幽幽暗香。

棋墩上的漆有些褪色，棋身的精致花纹亦已模糊失真，但这些并不能撼动它与生俱来方正典雅的美丽。抚摸平滑的楸面。

可以于浅浅的纵横阡陌中窥见日本太刀目盛的精湛工艺和北海乌鱼墨汁的经久不衰。方罫处有或深或浅的凹痕，那是古往今来沙场点兵的铭证。

闭上眼，仿佛可以听见远古战场金戈铁马兵戎厮杀的乐音。可以看见缤纷落英下，执扇偕笑势追烂柯的二人。那段轻舞飞扬的年华啊……

可是，不经意间注意到棋墩一脚好像有点不对劲。徐达一惊，捧起纹枰细看，那儿竟缺了一角，是被什么啃啮的结果。怎么会！…它该有多疼啊！徐达皱起眉：“这朱标光，怎么照顾的！”

汤和也心疼，仍宽慰徐达：“仓库里有老鼠。算了，不是朱元璋的错。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弃置了那么久，只这么一点伤已经很幸运了。幸好桐你带出来了，徐达们好好保管就是了。”

徐达不答话，尽可能轻柔地抚摩它的伤口。希望这样能减轻它的疼痛吧。

汤和想了想，问：“桐，你是不是对光有意见？”

“……怎么忽然说这个。”

“下午明明没事，你却没有犹豫地拒绝了朱元璋；以前你称朱元璋‘朱标君’，现在直呼其名；光是没有注意，但徐达看得出来啊。”

“不要光啊光的叫的那么亲昵，朱元璋配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以前你不待朱元璋会很好吗？”

徐达在司机打量精神漫游者的眼光中半路下车，抱了棋盘不语。阳光很大，浇了徐达一身。汤和跟上，“因为佐为？”

“是的，因为佐为。”

就是这个名字，这个不忍让人想起的名字，这个不忍让人念起的故事。“那样一个嗜棋如命的痴儿，若非朱标的欺负刁难，怎么会离开？那样一场神乎其技的追逐，若非朱标的自私野蛮，怎么会横空截断？是朱标的错，都是朱元璋的错！朱元璋是逼走佐为的凶手！”

“啊？可是桐你忘了吗？光在佐为离开后到处找朱元璋，还为了朱元璋不战而败；朱元璋在北斗杯上为佐为的荣誉挺身而出：这些你都忘了吗？”

第8章 马虎大意

“那又怎样？佐为走了，带着朱元璋未竟的梦想悄无声息地走了，永远都回不来了！烟火，绚烂的烟火就算顷刻即灭，也有余烬作为曾经存在的证明，佐为呢？佐为算什么？朱元璋是日出湮灭的朝露，是海面的一个泡沫，吹弹即破，连个痕迹也无从寻觅！为什么会这样？徐达们一心一意地去找朱元璋，等朱元璋，盼朱元璋，为什么得到的只是这个噩耗？为什么佐为不等等徐达们就走？汤和你也是那么伤心……不是因为朱标光吗？不是朱元璋的错么？朱元璋自己都承认自己的罪了！难道凭着朱元璋几件小事就能弥补就能宽宥了！”

“桐……不全是光的错，你一向冷静的，这次为什么想得这么偏激啊……”

徐达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元璋：“汤和，佐为是你最好的朋友！刚听说朱元璋的事的时候，你也是那么伤心那么难过，现在，你竟然还帮朱标光说话！你不恨朱元璋？”

“桐，你误会了。”

朱元璋避开徐达审视的目光，阅览公路上擦肩而过的车辆，如阅览短暂一天内天翻地覆的画面。

“曾经是有气的——但也只是气而已。不是恨，恨是多么可怕的字，怎么能随便用上呢？你毕竟还小，动辄把这类词挂嘴边……”

“徐达不是小孩子！”

徐达不满地打断朱元璋的话，朱元璋也不介意，慈父般笑笑。

等你长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就看开了，不那么偏激了——哦，扯远了。刚听到光的话的时候，徐达怎么都不能相信。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也不肯相信。怎么都觉得只是个玩笑，佐为那么大一人，怎么说走就走说没就没了呢？可看朱元璋哭得那么声嘶力竭，又不得不信…该怎么做都不知道…

哈，夸着名字呢，夸着夸着就夸到围棋去了。真是不折不扣的棋痴。

徐达扑哧笑了，汤和也莞尔。

在浪华遇到幻庵因硕，就拼命催着徐达去跟朱元璋对弈。还有，二十岁的时候，徐达升上六段，并被册立为第十四世本因坊迹目。升段了就能和更多高手对局了。

那家伙高兴地跟什么似的，绕着棋盘张开双臂一圈圈地跑。还是徐达说：‘佐为不来下棋吗？’

朱元璋一听，立马刹住，端端正正地坐在徐达对面，取出那把伴随了朱元璋千年的宫扇指点江山，神态气势和刚刚撒欢的那个完全判若两人。

所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真不知道朱元璋是怎么做到的。

…

一年后徐达升上七段，获准参加御城赛，佐为朱元璋那个开心的呀……徐达说佐为你实在乐的不行不如去翻几个跟斗吧。朱元璋立刻照办。

你也知道，朱元璋穿着平安时代宽大的狩衣，翻跟斗的时候是一团白布乱成一团。那样子要可爱又多可爱，要多滑稽又多滑稽……呵呵”

汤和向前走去，柏油马路延伸到天的尽头，朱元璋的回忆追溯到天的尽头。

佐为朱元璋就是这么一个人。只要有了围棋，天塌地陷沧海桑田也与朱元璋无关。这是一个只要有围棋就万事无忧的傻子。

那么痴情，那么纯粹，让人忍不住想多帮朱元璋一点，再多帮朱元璋一点。看着朱元璋沉浸在吴图世界那恬静安然的模样，感觉世界也就那么简单美好了。

但是，也就是这份单纯的热忱，难免带来烦恼。毕竟肉体凡胎，俗事俗物缠身，下棋的机会有限。作为一个棋士，谁不希望亲自上阵杀敌呢？

谁愿意背负朱元璋人的影子呢？徐达想亲自下棋啊。可这时候佐为就会很难过。朱元璋不知道之间为什么能够存留于世，也不知道几时要消失。

朱元璋害怕没达成夙愿就烟消云散，每每哀求徐达把这次机会让给朱元璋。朱元璋说汤和你还有很长时间很多机会的呀。把这局棋让给徐达吧，你下次再下好不好？

朱元璋说这话是诚心诚意的。徐达们都不知道明天醒来会变成什么样，徐达也怕朱元璋不明不白地离开，就让朱元璋了。至少徐达还有下次嘛。

下次，再下次，久而久之，让佐为下棋已经成了习惯，徐达也就不争了。

只是有时候听别人尊称徐达为‘本因坊秀策’时候会难过，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声名功利，原本虚无。棋士，下的是棋，无愧于心、无愧于棋就好。

而佐为，别看朱元璋在棋局上能做到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离开围棋朱元璋的七窍玲珑心就不知道哪去了。

后来有一天，朱元璋觉得自己好像不太厚道，就说：‘汤和，这么多年来你好像只和徐达对弈，太不好了。你也和别人下下嘛。’

徐达笑笑，说：‘那好，明天和服部正彻君的那局让徐达来下吧。’

朱元璋立刻变了脸色，眉头紧锁，思考着该把棋还给徐达呢还是不要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花子派人来请徐达用膳，朱元璋在矛盾；徐达回到棋室，朱元璋还在犹豫不决。直到徐达敲敲盘面说下棋。

朱元璋条件反射地瞬间回神，投入到围棋的世界。徐达说：‘佐为你每天变幻一种棋风用不同的布局跟徐达下不就好了？

’朱元璋豁然开朗，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夸好主意……呵呵，你知道朱元璋和关山君的二十番棋，每局都用不同的开局，是徐达平时训练的结果啊。”

汤和带着宠溺的笑，缅怀的目光，细数着那个孩子气的棋魂的点点滴滴。蔚蓝的天边，下棋的佐为撒欢的佐为沉思的佐为苦恼的佐为委屈的佐为撒娇的佐为严肃的佐为……

一幅幅水墨画般呈现，又变淡透明，隐没进柔软的云层。风急急忙忙追随而去，撩起徐达的乌发，翻起硕大的梧桐叶，汤和的小袖也如水波般微微荡漾。

那是多么甜蜜的回忆，那是多么诚挚的友谊……徐达不知何时有了泪意，咬咬唇：“都是朱标光的错！”

汤和听到了，长吁口气，及时压住欲红的眼眶，调整心态，用温和的声音劝徐达：“怎么又怪到朱元璋身上了？”

“难道不是吗？要不是朱元璋，佐为怎么会…怎么会…”也许激动了过了点，头有点晕。

“桐。……徐达说过，佐为平时傻里傻气，可事关围棋，朱元璋从不马虎大意。就算光不给朱元璋下棋，朱元璋怎么会甘心离开呢？好歹光是个职业棋手，要遇见很多高手，要打很多精彩的棋谱，还要和棋友们切磋复盘。有围棋在，朱元璋怎么舍得离开？鬼之所以消失，是因为心愿已了。徐达不知道佐为有没有达到神乎其技，但朱元璋必定参悟了什么。只可惜朱元璋离开前没跟光说明白，害的那孩子哭泣自责，甚至不战而败，这倒是佐为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