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一语道破本命物，黄衫女子面上并无多少变化。

作为天雍一朝唯一在出生之时，便得了“定安”二字为封号的长公主，别人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只是让她感到有些诧异的却是，今日这场杀局，就算是他庄秋水亲至，再加上另外几条杂鱼，想要杀她，仍是没有半点机会，反倒会暴露自己。

来得好没道理，这般手段也太过粗鄙，

“公主想的不错，以我们这些人，明面上的交锋若要杀你，的确极难。可笑此行之前，我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没了韩恩先生在身边，杀你该是易如反掌……”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庄秋水微微一笑，慢丝条理地扯开身上墨衣铠甲，自嘲道，“不过好在，我准备的还算充分。”

黄衫女子眼睛微微眯起，冷声道，“与我生死相向，你竟敢此时卸甲？老刺猬，你是真活得太久，已经不耐烦了？”

“呵，只要能活着，哪怕整日窝在尘埃里苟且偷生又有何妨？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没了百余斤重的铠甲束缚，庄秋水悠闲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只是，从刚才用出仙猬功开始，我注定活不下去了。”

说到这，他目光有些讥讽地看向对面的女子，冷笑道，“姬霓裳，‘一宫二殿三宗四门’，除了道门太清宫外，听闻当年余者九宗，为了收你为门中弟子，打的头破血流，最终还是被帝都神殿捷足先登。世人皆道你天之骄女，有‘龙眉凤眼’之象，难不成到了此刻，你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被称作“姬霓裳”的黄衫女子面色微变，直到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整个右半边身子，刚刚被庄秋水逼出穴道的一缕真气钢针刺中，眼下竟然麻木一片，几乎失去知觉。

她身形晃了晃，猛然间抬起头，冷声道：“真气中有毒？！”

“不错。”庄秋水放声一笑，“就在刚刚，我亲口吞下了一粒药丸。这药丸的毒性还真不错，刚入腹中，我便觉得体内五脏六腑一阵灼痛，如此一来，连带真气都被沾上了此毒。公主殿下，看来今日咱们二人，都要死在这落魄山中了。”

姬霓裳不为所动，冷声道：“你背后那人还真敢下血本，为了杀本宫，连你庄秋水这样在庙堂之外颇有名声的家伙都舍得用掉。老刺猬，你就不觉得心寒？”

“都到了这般关头，公主殿下还不忘从中挑拨，老夫佩服。”庄秋水哈哈一笑，突然道，“当今皇帝陛下坐在那张九五至尊的位子上已十六年之久，正值壮年，却竟然动了让政于朝的心思。但如今太子之位已定，陛下却准备在他闭关之时，将偌大朝堂交于公主殿下。呵，还真是讽刺啊……‘龙眉凤眼’，难不成陛下真准备让你做那旷古绝今的女子皇帝？”

“原来这就是要杀本宫的理由？”姬霓裳冷笑一声，点了点头，笑道：“还不错，倒不是不可接受。”

庄秋水冷哼一声，正要再出声言语，眼前突然一花，就见这个一袭黄衫的公主殿下，背后两只彩蝶之翅再次出现。疾奔而来之时，掀起一阵凛风，他正欲要躲避，可身形一僵，此时毒力在体内彻底发作了。

“噗”得一声，庄秋水只觉得脖子一凉，耳边闻听见风吹细叶的沙沙声响，眼前一黑，视线轰然撞向大地。

姬霓裳煽动蝶翅，脚踩虚空，冷眼看着那道身首异处的身影，凝声道：“但你就算要死，也当死在本宫的手上。”

话音刚落，姬霓裳半边身子的麻木之力，愈来愈强，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就连身后那对本为她本命物的光明神蝶之翅，都再也掌控不住，“哗啦”一声，整个人直接从半空左摇右晃的跌落。

原本正躲藏在岩石背后默默瞧观着这一切的陈念久，抬起头来，便见那一袭黄杉身影，明晃晃来至眼前。可怜他还没从这黄衫女子的身份上回过神时，脑袋当即便被另一个脑袋砸中。

陈念久顾不得天旋地转，下意识一只手拦住这黄衫女子腰肢，足尖在岩石上迅疾一点，两道身影便在这山林中快速后撤，于此过程中卸下了大部分力道。

女子腰肢纤细柔弱无骨，尤其身上的淡黄衣裙，因为此前沐浴时水珠未干的缘故，几乎完全贴合在了身上。二人近距离如此接触，一缕淡淡的幽香从她身上钻入鼻中，陈念久脸色顿时有些发红，连忙止住脚步，将她放在地上。

“想不到，在这落魄山中随意遇见的女子，竟是天雍公主。”

陈念久低下头，看着这个名叫“姬霓裳”的黄衫女子，想到适才搂住她时，从她半边身子上，竟感知到一缕与死气如出一辙的气息，震惊之余，心底也禁不住掠过一抹复杂情绪。

“这死气还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你身上所中剧毒，在这落魄山中，除我之外怕是没人可解。只是……我又为何要救你呢？”

陈念久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沉默片刻后，径直转身大跨步离开，像是在对那女子言语，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外公是被你那皇帝父亲所杀；母亲之所以身故，与你们姬家也拖不得干系；甚至我在西域八千里路上九死一生，徐叔叔他们惨死，也悉数出自你父亲的手笔。既然如此，我凭什么救你……”

回头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黄衫女子，见她面上一抹死气不住乱窜，双眼紧闭，胸脯微微起伏着，体内的生机，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悄然流逝。

陈念久冷哼一声，心中打定主意，今日绝不掺和这桩事。脚步不由得越来越快，落魄山中一株株高大灌木，迅速朝着身后急掠。

可如此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他的身影却再次出现在了这片地界。

陈念久脸色阴沉地看着地上的黄衫女子，有些愤怒道：“老一辈的事情，何须牵扯到下一代，你父亲不当人，我陈念久没理由学他。”

一念至此，他蹲下身来，掌心贴在女子脑后，极不情愿地运转浩然气。

……

……

三个时辰后。

月亮挂在树梢上，姬霓裳缓缓睁开眼睛，视野先是一阵模糊，而后才渐渐清晰。

耳边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篝火燃烧时薪柴爆裂的噼里啪啦声响，她勉强定了定神，坐起身来。

眼前不远处，一个黑衣少年正坐在火堆前，手上握着一根树枝，另一头上挂着一条早已开膛破肚好的草鱼。少年似乎对于烤鱼一事颇为熟稔，熟练地从身旁一只包袱里，拿出花椒、盐巴等调味之物撒在鱼上。

不过片刻，令人食指大动的鱼香味，便钻入鼻中。

姬霓裳略显迷茫地看了一阵，旋即眼神森寒。

她正要试图站起身来，却耐不住身上竟无半点力气，腿上刚要用力，却察觉到脚底板下一阵疼痛，立刻跌回了原地。

看着脚下不知何时被人脱去的鞋袜，姬霓裳眼中冰冷之意更甚，冷声道：“你干的？”

“你说呢？”坐在篝火旁的陈念久抬起头，盯着女子那张在所有人看来，都该是倾国倾城的绝美容貌，没来由的心中有些厌烦。

“……”

姬霓裳心中极是不悦，不过她何等聪明，醒来时从发现体内的那股麻木之力消散一空时，便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自己身上所中的毒，应该便是眼前这人治好的。

想到这，姬霓裳目光缓和了许多，对于这人的不敬言语也就搁在一边，平静道：“你与我治伤有功，此事我自会报答。”

“报答？”陈念久嗤笑一声，“难不成姑娘还准备……”

他本想说“以身相许”的，可想到半月前那封加急入北凉的天子赐婚诏书，顿时闭口不言。

“你似乎对我抱有敌意？”姬霓裳突然捕捉到了眼前之人眼中的厌恶，这令她微微一愣，不解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救我？”

“我本打算让你在这自生自灭的，你就算死又与我何干？”陈念久冷哼一声，看了女子一眼，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止住了后面的话头。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情绪有些暴躁，且对这女子抱有仇视心态，但同时也很清楚，这种仇视真的没道理，毕竟十六年前发生的许多事情，与她并无关联。

想到这，陈念久叹息一声，将手中烤鱼递了过去，语气稍缓，冷声道：“吃不吃？”

半日不曾进食，姬霓裳的确腹中有些饥饿，本想要伸手接过，可发现那人递出烤鱼的距离搁着自己还有一步远，这一抬手，根本够不着。心中难免有些不高兴，想着若是在皇宫中，无论何等珍馐玉食，身边服侍的婢女都会送至自己面前，哪像在这落魄山中，区区一条破烤鱼，还要自己上前拿不成？

姬霓裳冷冷地看着陈念久，平静的眼神中看不出喜悲，即便她此刻模样分外落魄，可依旧高傲地仰起头。

这一幕落在陈念久的眼中，只觉得她像极了一只骄傲的大公鸡。

可他虽然读懂了姬霓裳想要表达的意思，但还是一动不动。

姬霓裳有些恼火，咬着牙伸出右手，仿佛王上赐予臣下效忠的机会，“我脚底有伤，走不动了，你给我拿过来。”

陈念久冷哼一声，摇头道，“不，你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