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式《通天符箓》？”

藏书楼第三层中，随着陈念久的话音落下，白袍老者面上微现惊异之色，凝声道，“九公子的意思是，那本道门残缺术法，真的被你学去了？”

空荡楼阁中，突然卷起一丝细风，这两位坐镇藏书楼十六年之久、却从无人知晓他们存在的老人，一时间略带审视的目光，在陈念久的身上停留了许久。

白袍老者突然道：“九公子如何证明这一点？”

“简单！”

陈念久微微一笑，轻撩衣袍朝前跨出几步，右手指尖递在眼前半空，胸前膻中穴中的儒家浩然气随之而动，不消一个呼吸，便书写出了一个金光熠熠的篆书“封”字。

行云流水。

挥洒自如。

一字写出，看似寻常、然而其中却蕴含着奇异波动的“封”字，被他一掌拍出，正朝着白袍老者所在的方向而去。

“《通天符箓》第一式，封经挪脉？”

白袍老者眼神一凝，看着那愈来愈近的篆字，眸光中不禁掠过一抹光华。不过他并未出手阻拦，而是眼睁睁地看着此字落在自己的右臂上。

顷刻间，白袍老者明显能够察觉到，手臂内诸多经脉，在此时仿佛悉数缠绕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而当他试图运转真气化解时，却只感到丹田中真气在体内任何一处地方，皆可流转如常，却唯独行至手臂上时，顿时变得极为晦涩。

白袍老者心中一震。

“谢必安，感觉如何？”

便在这时，坐在他身旁的黑袍之人突然出声问道。

谢必安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的确是‘封经挪脉’无疑。”

“哦？”范无救轻挑眉头。

“若是与敌交手，老夫此刻已等同于‘自断一臂’。”

谢必安扬了扬手臂，若有所思道，“这其中经脉尽被封锁，真气无论如何都运转不进。如此一来，无论右臂使出何等高明的术法，没了真气加持，都不过只成了寻常拳脚功夫罢了。”

说到这，谢必安两道尺长雪眉微微颤了颤，他看着陈念久道，“九公子果然非同凡响，那本道门术法老夫也曾瞧过，只是其前后不过唯有七页而已。虽然号称三式《通天符箓》，但仅仅只是这先手一式‘封经挪脉’，都犹自残缺不全，老夫很好奇，九公子到底是如何学去的？”

陈念久道，“此事，恕小子无法告知。”

谢必安点了点头，“也对，能够将此门术法查漏补缺，自是九公子的本事，老夫不该多问的。”

他突然笑道，“只是，这才不过只是第一式，九公子又如何证明那另外二式你也融会贯通？”

陈念久笑了笑，探手入怀，摸出五张破损不堪的黄色符纸，轻轻一抛。

这五张符纸轻如鸿毛，在半空中左右翻飞，但最后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老人手中。

谢必安低下头看了一眼，面色顿时一变，连忙又将符纸递给身旁的范无救。

“此乃《通天符箓》的最后一式，‘五雷化极’。”陈念久看着两位老人，沉声道，“此符绘制成功不久，小子便借之引出五道天雷，轰杀了落魄山中一头凶兽。想来凭借这五张符纸，应该足够证明，三式《通天符箓》，我已尽皆掌握。”

“……”

谢必安沉默不语，却不可否认，他的话，的确是对的。

五张符纸虽然看似残破不堪，然而当他掌心甫一碰触的时候，却很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一缕至刚至猛的气息波动犹在乱窜，极是霸道。

很显然，那该是“五雷化极”的符箓之力。

谢必安猛然抬起头，深深凝视了一眼陈念久，苍老脸庞上虽然看不出神色变化，但心中却无疑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卷残缺的道门术法，自创始之人周圣羽化之后，百年间不知难住了多少绝顶大才，甚至连“一宫二殿三宗四门”各家各派的执牛耳者都束手无策。直到五年前，才听闻道门太清宫中，有个道号“不聪”的家伙，方才将其修行成功。

那“不聪”何等人物，可是太清宫中掌教座下六大关门弟子之一。其学去三式《通天符箓》，这背后怕是少不得那位传说中已迈入圣人之境的掌教，以及另外五位师兄师姐的推波助澜。

再者，修行界中曾有传言，那位道号“不聪”的小道士，可是开了“天眼”的谪仙转世。

故此种种，他能学会三式《通天符箓》，或许真乃“天造地设”。

可眼前这位九公子，又凭何也能做得如此？

“你怎么看？”谢必安突然传音问道。

“如我之前所言，是个大才。”身旁一袭黑袍，面容冷冽的范无救，唇齿不动，以心声回答。

谢必安道，“老夫以为，单以他个人，绝没这个能力。这中间，必有高人相助。”

范无救道，“你是说……”

谢必安道，“儒家早已绝迹，三千年来，这世上才出现过几个儒家修士？但这位九公子，却身怀儒家浩然气，你就不觉得奇怪？”

第35章 见他低眉

范无救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隐藏着一位儒家大能，三式《通天符箓》，亦是那人传授与他？”

谢必安道：“除了这个解释，老夫实在想不到还有何别的原因。”

范无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谢必安轻捻眉心，看着陈念久道：“九公子，你当真愿意以这完整的《通天符箓》，只为换我二人出手一次，将姚府君的尸首带回北凉王府？”

“不错。”

“此前你在药王殿中所言，我等已然知晓。”谢必安道，“如你所言，凉朔交界处往前五百里，必有一场针对姚府君的截杀。”

“是。”

“药王殿中神位牌碎开，事实证明，你的判断是对的。”谢必安道，“可老夫有个疑问，你如何又能断定，那玄冥宗在杀人之后，不会毁尸灭迹，亦或者，不会将姚府君尸首带回宗门？”

陈念久面色紧绷，答非所问，“前辈，姚府君离开之前，曾给药王府中管事，留下了可以传送讯息的玉筒。”

“这能说明什么？”

“以小见大，或许真武山中，也存在这样一枚玉筒。亦或者说，比玉筒更为高明的印记。”陈念久道，“小子曾听闻，这世上存在一种秘法，位列中四境的修士，只要将体内一缕精血交予旁人，其行踪坐标，便可以通过此精血捕捉到。”

“不错，的确有这种秘法。”

“那么敢问前辈，可知玄冥宗位居何处？”

“此宗门老夫虽听说过，但也仅限于知晓它在蜀郡之地，至于具体位置，就知之不详了。甚至莫说老夫，便是王爷，乃至整个修行界，怕也未必清楚。”

“前辈既然如此说，那小子便更加笃定了。”陈念久道，“姚府君之所以被遭围杀，究其原因，就是那个隐藏在北凉王府中的用出死气之人，担心姚府君回到真武山，会查出些什么，致使自己身份被揭开。

但他可以联合玄冥宗神不知鬼不觉地绞杀姚府君，却不会有胆量面对真武山的怒火。因为一旦将姚府君的尸首带回宗门，则势必玄冥宗隐藏之地，会暴露在真武山的眼中，甚至连那个人，也注定藏不下去。故而，他们不会蠢到如此去做。”

“言之有理。”谢必安道，“那为何不会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的确有这种可能。但小子有五成把握，他们不会如此，至于原因，暂时还不能告诉前辈。”

“就为了五成把握，九公子就甘愿以三式《通天符箓》作为交换，要我二人将他的尸首带回？如此，值得吗？”

便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言的范无救，突然冷声道，“刚才还说九公子聪明狡猾如狐，可如今看起来，倒同样蠢得厉害。”

“若凡事皆以值不值得来论断做与不做，那人活着未免太无情无趣了些。”陈念久面色微微凛然，凝声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事，会让人不计代价，不顾一切。小子几受姚府君大恩，为此，三式《通天符箓》，又如何？”

“……”

此言一出，范无救顿时愣住了。

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冷冷看着面前的少年，蓦然发现，他的相貌轮廓、举手投足之间，竟有八分相似那位远在云剑关的王爷。甚至可以说，此刻站在面前的，根本就是少年时的王爷。

范无救眸光一闪，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王爷曾给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说他多年前受召入京，皇帝命他杀其子，有个钦天监正曾断言他的第九个儿子，乃是七杀坐命，日后必然手足相残，父子相杀。

一念至此，范无救心中顿时一警，可旋即，他又垂下目光，许久后，缓缓点头道：“好，三日之后，我二人必给九公子一个答复。能否带回姚府君的尸首，就全看你的猜测，是对还是错了。”

“多谢前辈。”

陈念久拱手抱拳，转身离开之前，只留下一句“三日后，我会交出《通天符箓》”的话。

……

……

陈念久离开，空荡荡的藏书楼第三层，再次只剩下着一黑一白、二色衣衫的两位老人。

范无救看着陈念久离开的背影，视线久久不曾挪移，“奇怪，实在奇怪。”

“嗯？”一旁的谢必安微愣道，“如何奇怪？”

“这九公子，我有些看不透。”范无救收回目光，轻声沉吟道，“还记得那九层台阶上的三重幻象吗？”

谢必安点了点头，神色不由得分外凝重。

“那第一层台阶中的幻象，看似是岩浆池焚烧蚀化血肉，但实则却是一座‘折心疲情阵’。透过岩浆灼体的痛苦，如同挝铁丝一般，反复挝折人之心性。

修士比之常人之所以强大，一是修为，二便是心性。但即便心性再强，终归有一个极限，一旦超过这个限度，必会产生崩溃情绪。就像铁丝一般，再如何坚硬，反复多折几次，可不就软弱不堪，甚至会就此断开？

这许多年来，王府中不是没人尝试过，但即便是昔日的世子殿下，也不曾迈过这层台阶。可是这陈念久……我有种感觉，岩浆灼体给他带来的痛苦，与其说是在挝折一根铁丝，倒不如说面对的是一座不动如山的百炼精钢，对他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

此子之心性毅力，斧劈不断，锤砸不烂。正因如此，所以连带第二层台阶上的色欲之阵，亦难不住他。

至于第五层台阶……呵，‘君子报仇，只争朝夕’，这话犹在耳边。”

范无救面色冰冷，沉声道，“此子面相虽和善，但杀机杀欲，根本掩藏不住，所以之前，老夫颇有些担心王爷曾说过的那句话，日后恐会成真。”

谢必安下意识道，“十六年后，凉王府九子夺嫡，相轻相杀；手足相残，不死不休。而王爷父子之间，二十年后，同样也只能活下一个？”

“不错。”范无救点了点头，眼中突然掠过一抹迷惘，“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眼下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竟然甘愿以三式《通天符箓》作为交换，只为让我二人将姚府君的尸首带回，真是好生矛盾。这世上，真有如此奇怪之人吗？”

谢必安想了想，突然道：“有。”

范无救一怔，半晌后，缓缓点头，“不错，姜离当年，便是如此。”

说到这，范无救突然陷入沉默，抬起手使劲揉捻眉心。

就在刚刚，面对陈念久时，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动了杀心。

可彼时眼前那个气态如岳临渊的九公子，明明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却竟让他如芒刺背、坐立难安，甚至禁不住生出一种想要夺路而逃、躲离他远远的冲动。

像是在他的身上，隐藏着一尊足以撼动天地、搅乱乾坤风云的上古大魂，正居高临下，如苍鹰俯瞰蝼蚁一般地看着他。

而后，上古大魂递出一缕神念：此间天地，妄动者死。

正是这种感觉，范无救不得不低下头。

那一刻的陈念久，只让他觉得：

世间修士千百万，见他也须尽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