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冗长的寂静过后，年轻道士突然笑了。

然而他虽是在笑，可平静的眼神中却依然看不出喜悲。这让与他久久对视的陈念久，心底不由得一寒，这一刻，他仿佛又见到了冥冥中那座桥上的幽冥之魂的眼睛，正冷漠看着自己。

或许，那便是太上忘情吧。

“本座明白了，原来真正令你恐惧的，并非是力量……”年轻道士的声音，仍旧带着俯瞰一切的直抵人心，他平静笑道，“你所害怕的，是有朝一日，自己会忘记这十六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吧。”

陈念久心神一震。

他有些不安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道士，后者除了与自己拥有相同的容貌外，似乎更有着相同的一颗心。

他完全能够看出自己的一切所思、所想。

或许他说的没错，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想到这些，陈念久垂下头来，沉默了许久之后，嗓音沙哑道：“我曾听人说过，人这一生，共会死去三次……一次是没了呼吸，肉身陨灭，脉息寂无，从医家角度来看，这是肉身之死；第二次是深埋黄土，三尺坟头，泥泉销骨，这是入土之死。”

“而第三次……是被活着的人，永远忘记。”

陈念久的声音微微一顿，西域荒漠中的一切，再次历历在目，半晌，他轻声说道，“娘亲没了，徐叔叔也死在了西域路上，若是……若是连我也将这一切忘记，那么他们……就真的死了。这种感觉，每一次想起，都让我不寒而栗，甚至不敢去细想。”

“……”

听着陈念久断断续续的哽咽之声，年轻道士只是默默叹息，平静看着他，道，“本座从没想过，原来你的执念，竟有如此之深。”

年轻道士突然无声一笑，他抬起头望向天空，意味深长道：“或许，这便是‘气化三清’之术，最不可掌控、也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吧。过去身、现在身、未来身，看似三者同根同源，然而一切却早已不同。”

陈念久不解地看着他，对于这句大有深意的话，他似乎听明白了，但又像是根本听不懂。

“本座当年入圣之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已斩去三尸。”年轻道士平静笑道，“于我而言，凡尘中所历经的一切，不过只是证得大道必须经历的一步罢了。但没曾想，你却将此看得太重，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三尸？”陈念久一愣。

“就是三尸虫，此乃我道门的一种说法。”年轻道士笑道，“上尸虫名为彭候，在人头内，令人愚痴呆笨，没有智慧；中尸虫名为彭质，在人胸中，令人烦恼妄想，不能清静；下尸虫名为彭矫，在人腹中，令人贪图男女饮食之欲。”

见陈念久似乎仍是不解，年轻道士并不生恼，耐心解释道，“修行五脉，兵家与武夫一脉，其实走的皆是剑走偏锋的路子，羊肠小路而已。不过李牧与叶白夔二人，实乃旷古绝今的天纵奇才，到最后竟将这羊肠小路，走出了一条连本座都赞叹不已的阳关大道，这是当年都没想到的，也是本座平生第一次看走了眼。”

陈念久听得心中一惊，或许也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有资格对兵家、武夫一脉的开山祖师，如此评头论足了吧。

“至于儒、释、道三教，才是同气连枝。”年轻道士接着说道，“儒家养浩气，佛门拴心猿，道门斩三尸，说得便是三教之人在入圣之前，所必须经历的一步。‘养浩气’，就是求清静；‘拴心猿’，意指‘破执’；而‘斩三尸’，就是忘情。说法虽是不同，但其意，却并行不悖。”

“不过现在与你说这些，有些过早了。”年轻道士平静看着陈念久，眸光中掠过一抹奇异神采，笑道，“也罢，既然你对此颇为抵触，本座绝不强求。更何况，‘太上忘情’，也绝非强求就可做到的。

陈念久，有些事情，本座只是让你知道，但未来的路到底应该如何去走，那是你这个‘现在身’自行决定的。至于借用‘五次圣人力量’，你愿用也好，不愿用也罢，都也自是你的选择。”

闻听此言，陈念久心中微松。

然而在眼见年轻道士似乎有将有离去的迹象，而且此一别，或许此生都不会再相见时，陈念久的心底，突然莫名地涌出一抹天大哀意。他不由得再次想到四大圣人慷慨赴死前的那一幕，鬼使神差地，他出声问道：“……道祖，我想知道，诸圣黄昏一战，真的结束了吗？”

“有些问题被提出来，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给出答案的，千年以降，到你这一世，答案也不过只掌握在五人的手中……而你，就是其中一个。“年轻道士微微一笑，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答非所问道，“对了，有件事不妨告诉你。”

“什么？”

“本座隐有所察，灵山佛主的转世之身，即将苏醒。”年轻道士笑道，“而你们，终有一日，会在这座天下相见。”

话音落下，年轻道士突然挥动莲花袖袍，陈念久只觉眼前一花，脚下所处的这片世界，便开始寸寸崩溃开来。

“去吧。”年轻道士大笑。

……

……

北凉王府，药王殿中。

陈念久猛地睁开眼睛，从竹板床上坐起身来。

视线逐渐从模糊化为清晰，他环顾四周，发现灯火通明的大殿内，药王府管事与一众执事，就各自坐在椅中，似乎疲惫的厉害，早已沉沉睡去。

而姑姑洛竹韵，就趴在竹板床的一角。

朝着殿外方向看去，此时已是深夜，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陈念久长长吐出一口气，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轻手轻脚下床，穿好鞋袜，步履蹒跚地朝着殿外走去。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吗？”陈念久轻声喃喃。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细雨之中，一阵夜风拂过脸庞，只觉得身体寒冷的厉害，都有些打摆子了。但对这一切，陈念久并不在意，此刻他的心底，实在紊乱得厉害。

五大圣人立在北天门城楼上的一幕，历历在目，挥之不去；那年轻道士的言语，至今也仍在耳边回响。

只让他觉得，那一切，都是真切发生过的。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整个天地之间，除了风的呼啸，以及雨水落地的声音外，一切都太过安静，就像是北天门内的那个满是死亡的世界。

无论是脚下被雨水殷透的青石板，还是远处的许多王府建筑，都隐隐透出一缕冰冷的气息。

陈念久只觉得愈发冷了，他有些无助地两手抱住肩膀。

不知何时，就来到了栽满紫竹的院落中。

这许多年来，每当心中难过，或是想念娘亲的时候，他都会一个人坐在竹林下的那张石桌前，仿佛只有这样，才会觉得安全。

然而，当陈念久无意识地抬起头时，却突然发现石桌边，早已坐着一人，一袭红衣蟒袍正脸带温和笑意地看着自己，似乎等待了许久。

天雍符玺令，位列四大宗师之位的韩恩。

“醒了？”韩恩笑道。

陈念久再次打了个寒战，莫名地感到有些惧意。

这是渺小生命对宗师高手本能的畏惧。

及冠礼上，接连三场族比之战，他身受重伤，如今醒来，无论是体魄还是心境，都已孱弱至极。

而梦魇之中瞧见的画面，以及太上道祖残魂的言语之声，更让他忧思过度，难以自拔。

陈念久重重咳嗽一声，他连忙抬起手遮住两唇，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你身上的伤很重。”

韩恩看着他，轻声说道，“虽有太玄山上大憨仙师炼制的丹药帮你重新拓宽经脉，再有不聪助你重引九江真气入体，但这终归只是引子，你当下的身体仍旧‘残破’。即便此时能够醒来，但半年之内，切记忧思，少动修为，若不然，于你不利。”

说到这里，韩恩突然蹙起眉头，说道，“老夫不擅医道，但道门之人对此颇为熟稔，你该当好生应对。”

听着大宗师略显僵硬古板的关怀之语，陈念久微微一愣，他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对自己说这些。

韩恩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叹息一声，他抬起手指了指身旁的石凳，示意陈念久过来坐下。

陈念久摇了摇头，紧蹙起眉头，满眼戒备地看着他。

“看你来……你似乎对我抱有敌意。”韩恩失笑道。

不过稍一细想，他也明白过来，师妹姜乔三魂七魄消失于天地之间的那时，这孩子早已昏迷许久，自然不清楚其后发生的很多事情。

他的记忆，大概还只停留在了师妹魂魄走出寒潭古涧的时候了吧。

沉默片刻后，韩恩强压心中悲苦，出声说道：“你母亲，是老夫的师妹。”

“……”

陈念久面色一怔，身躯微微摇晃，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孩子，十六年来，你我从未如眼下这般，面对面说过什么话。但今夜，老夫有些话，想要对你交代。”韩恩看着他道，“而同时，你心中若是有何疑问，也皆可向我提出。”

“毕竟，老夫……亏欠你们太多。”最后的这句话，韩恩在心底默然说着。

在他对面。

身躯摇晃、面色惨白的陈念久，像是因为大宗师的一席话而彻底愣住了，他嘴巴微微张了张，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