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落当今修行界中乃当之无愧执牛耳者的大宗师为“不务正业”，这等话，怕也只有那位号称“万法皆通”的千古一帝，方才有资格说出了。

姬霓裳自然不敢妄加评判，唯有抱以沉默，却心底也禁不住对那位前朝真龙天子有些好奇。

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让自己的父皇十六年来始终念念不忘，每至午夜梦回，都要从噩梦中惊醒，好似魔怔一般？

又到底是怎样的人，会让眼前这个韩叔叔，每每提及到他，眼神中都有掩饰不住的崇拜与留恋？

往者已矣！一个死去了整整十六年的人，当真有那么大的魔力，仍能令世间人所记住？

关于十六年前的那场灭国之战，姬霓裳其实知道的不多，但也绝不算少。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传闻当年姜离陛下战死之际，魂飞魄散之前曾裹挟一丝本命至纯之血，于天地间经久不消，而后悉数汇聚于彼时身怀六甲的女子剑仙姜乔体内。

再后来，这一丝至纯之血……

姬霓裳猛然抬头，看向坐在邻旁的陈念久，她心底忽然有种强烈的警觉，父皇赐婚之事，莫非果真在这背后，另有隐情？

“呵，北凉之酒，果然无愧‘烧刀子’之名，够烈，够霸道。”这时韩恩突然回过神来，仰起头又灌下一口酒。

陈念久拿起酒坛，又给他倒了一碗。

韩恩脸上笑意更多，指了指桌上的菜肴，笑道：“不用理会老夫，自吃你的，也看看这些菜味道如何。”

陈念久点了点头，搁下酒坛，照着桌上每样菜都夹了一筷。

他不像姬霓裳那般细嚼慢咽，反倒囫囵吞枣一般，一股脑合在一处递入口中，看得身旁的姬霓裳暗暗皱眉，只觉大煞风景。

她小声调笑道：“看来韩叔叔这一桌高山流水的雅致，怕是难觅知音了。”

这话一出，韩恩的笑声不由得更大了，拿起酒坛自斟自饮，笑道：“无妨。”

“这北方菜与南方菜，各有特色。”韩恩沉吟片刻，看着陈念久笑道，“北方菜粗犷，追寻量大管饱，与之相比，南方菜反倒精细一些，分量小，但是足够精致。”

洛竹韵也点了点头，出声说道：“记得当年先帝曾说过，‘南方菜吃的太久，若是心志不坚，容易把格局也吃没了’。”

“正是此理。”韩恩笑道。

“……”姬霓裳听着这句话，若有所思，诚然一时间没有领会其中深意，却又隐隐间似有所得。

“今日叫你来，除了这顿家宴外，其实还另有一件事。”韩恩放下酒碗。

“韩叔叔请说。”

“此次返回京都，有那同行而来的五百护卫在，只要你路上不再任意妄为，就没人能伤得了你。”韩恩看了姬霓裳一眼，平淡说道，“所以老夫次，就不与你一道回去了。”

“这……”姬霓裳心里动了动，关于回京一事，她其实早在当日朝阳殿中便已猜到，韩叔叔必不会随她返回，若不然，又何至于有那一场险些大打出手的争吵？

“只是父皇那边，霓裳要如何交代？”姬霓裳有些迟疑。

“他自会明白了。”

“……那好吧。”姬霓裳看了邻旁的陈念久一眼，她知道，此事定然与他有关，“再过一日，霓裳便动身了，不知韩叔叔可有话要霓裳转告父皇的？”

韩恩沉默片刻，指腹轻轻敲打酒碗边缘，缓缓道，“告诉姬轩辕，老夫日后无论所行何事，让他皆勿要插手。若不然，真狠下心来撕破脸皮，他可莫要怪老夫不近人情。”

“！！！！”

姬霓裳听得心中一惊，眼前的韩叔叔明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丝毫挪动，可姬霓裳却顷刻间感受到了莫大危机。

“霓裳知道了。”姬霓裳垂下眼帘，轻声应道。

……

……

北凉王府上下无人不知，大宗师韩恩、定安公主姬霓裳、九公子陈念久，皆待在那座紫竹院落中，一顿家宴自午时开始，直到夜幕降临，仍旧没有结束的迹象。

但无人胆敢上前打扰，甚至王府一众客卿、婢仆、家丁，都刻意放缓脚步，生怕弄出了动静。

如今的北凉王府，并非昔日萧王妃执掌，而是以内务府管事邓士载为首，三府六司七处联合管制。

这其中，药王府现今执事王药师，以及整个药王府上下，皆都与陈念久交好。

如此一来，就更不会有人试图靠近了。

月上中天。

紫竹院落中，除了洛竹韵早早离开之外，三人依旧坐在原处。

竹桌上的酒坛早已空空如也，韩恩似乎沉睡了好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

“韩叔叔在等什么？”姬霓裳轻声问道。

陈念久也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解。

这顿家宴，其实早在未时便该结束了，可大宗师却迟迟拖延到此刻。虽然知晓这其中必有缘由，但眼看着时辰一点点过去，大宗师却丝毫没有开口的迹象，就算是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现在是何时了？”韩恩并未直接回答。

“嗯。”姬霓裳迟疑了下，“再过一刻，便是子时。”

“那就是七月半了。”

“是。”姬霓裳点了点头，她突然反应过来，“今日是中元节，韩叔叔莫非是在等这一刻？”

七月十五，为中元节，乃天雍乃至前朝大炎的重要节日，道门将其称之为中元，而佛家则谓之曰盂兰盆。每逢此节，民间多有祭祖、放河灯、祀亡魂、焚纸锭、祭祀土地等习俗。

而此节日，在某些时候，亦被人称为“鬼节”。

七月半，鬼门大开。

天杀地葬，百鬼夜行。

韩恩突然站起身来，抬起头望向明月高悬的黑暗天空。

冷风袭来，挂在紫竹上的风铃哗哗作响，韩恩轻声道：“若是他们也打算出手，那么今日，必会有讯息传来。”

“他们？”陈念久一愣，走上前一步，“他们是谁？”

韩恩回头看向他，笑道：“姚府君所在的兵家一脉。”

咔！

话音刚落，原本还算是平静的长空之中，突然炸起一道响雷。

紧接着，狂风骤起，倾盆大雨凛冽而下。

电闪雷鸣之间，黑暗苍穹瞬间恍如白昼，而后重新归于黑暗，又在这光明与黑暗之间，反复交织。只如同两条巨蟒在疯狂地扭曲、厮杀博弈。

姬霓裳耳边嗡鸣作响，又听“刺啦”一声，万里高空之中，仿佛有天外陨石即将坠落砸下，凭空裹挟而来的劲风压力，覆压的不远处的紫竹林，都要为之折断。

轰！

一盏通体呈现碧绿之色的天灯，明晃晃出现在了院落之中。

鹅卵石铺就的院落地面，瞬间就被其砸出一道深坑凹陷。

“这是？”

全力驾驭真气，用以抵御劲风压力的姬霓裳猛地站起身来，望着那一盏出现的格外莫名的天灯，倾城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凝重之色。

她感知的出来，此灯必自天外而来，隔空御物不知几千里。

此等手段，非上五境修士不能为之！

大雨下得极快，停得也极快。尤其当天灯甫一出现之时，刹那间风散、雨消、雷歇、电逝。

姬霓裳鬼神神差地抬起头来，只见黑暗苍穹，在濒临明月的那一大片天空中，有一道分外诡谲的碧幽轨迹云层浮现而出。

而在这轨迹中央，生出一道道龟裂痕迹，如同书法之中的枯笔一般，充满了大道中术之极致的含蕴。

“这是兵家手段？”以姬霓裳在修行中的造诣，隐隐间察觉到了什么。

“不错。”韩恩微微一笑。

他低下头，凝视着骤然出现的天灯之上，一个小小的篆书“魏”字映入眼帘，喃喃道：“原来是他。”

“韩先生，兵家一脉修士选择在此刻出手，莫非是为了暗示您什么？”得姬霓裳提醒，陈念久心念之间电光火石一般疾转，“难道及冠礼上姚府君身死的真相，兵家已经知晓，故而决意出手？”

“聪明。”

韩恩目露赞许之色，师妹的这个孩子眼界果然长远，竟能一眼便看透前后诸多关节，不由得笑道，“原本老夫只是顺手而为，兵家出手与不出手，皆没什么所谓。但到底，他们还是来人了。如来看起来，兵家倒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慢。”

及冠礼结束之后，其实韩恩与不聪皆有所准备。

为圣人门徒的不聪，曾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那个鬼门邪修的身上，种下一缕道门印记，以此用以捕捉玄冥宗藏身之地。而韩恩则顺势而为，准备从不聪那里拿到印记，而后带着陈念久直接杀入玄冥宗，灭其满门为师妹报仇。

但不想，那鬼门邪修不知死活，竟敢在太玄山上窥伺。

既如此，韩恩自然不会手下留情，直接摘去其头颅，只留下三魂七魄。

而在这之后，便是不聪的推波助澜了。

因兵家所在的真武山，毗邻南（hǎi）海太清宫，不聪早在三日前便将讯息传入宗门之内，如此真武宗也自当知晓。

而在这其中，韩恩也留有后手，那就是哪怕兵家来不及知晓此事，但那鬼门邪修已为他所杀，其三魂七魄的踪迹欲往何处去，韩恩便了如指掌。

所以正如他所说，兵家无论出不出手，都已无碍大局。

但既然眼下有人出山，便是锦上添花了。

大宗师与兵家上五境修士联手杀人，试问天上地下，谁能拦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