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烧了一夜的火光终于熄去，随之一起熄去的还有一夜的厮杀声。

冷飕飕的空气里含着焦尸气味，在阳光炙热地驱赶下，奔向四方，引得成群飞禽走兽争相在这片焦地觅食。

就在野兽们沉沦在美食中时，不远处隐隐约约拖行出了晃啷晃啷地声响，似是一条铁链在爬行。

几只狼住了嘴，迷惘地盯着远处若有若无的声音，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喉咙开始发出威胁的低吼，幽绿的眼瞳逐渐变得冰冷。

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走来，步履很慢，像是被颌下飘扬的银丝胡扯着走，脚下的镣铐拖行在地面晃啷晃啷地响个不停，似是道催命的符咒。

他明亮的石瞳里饱含悲伤与愤怒，泪珠滴滴流落眼眶，石化成子跌在地面，几只狼影奔腾着出现在他前后左右，张牙舞爪地扑在他身上。

忽见一条棍影旋转而过，几声嘭嘭自远处乍响，烟尘四起，犹见几具横尸。

狼王震怒，朝空一吼，率领百只凶狼冲来，老人怒发冲冠，冷哼一声，拐杖微微敲地，震得大地轰轰直响，数之不尽的尖利石笋顿时破土而出，将群狼串了起来。

石笋并未止步于此，延绵千里，相互重叠交叉，形成一座巨大的山坟，将活的、死的统统埋葬。

老人孤独地站在山顶，望着冉冉而升的朝阳久久不语。

几只强壮的精灵出现在老人身旁，恭敬道：“元老，人类潜藏太深，只勘破几个小团队，要不要动手。”

老人道：“我已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定然已经知道我们，就不需要再隐藏，都杀了吧！”

精灵道：“是。”

老人叹息道：“也好，也好，正好可以顺势而为。”

悲凉地叹息留在了空冷的山顶里，人却已消失不见。

精灵们各看一眼，点点头，杀气冲冲地冲向了不同的方向。

老人出现在一座神殿里，殿里有一圆桌，坐有五位精灵，它们都盯着老人，等着说话，老人却是佝偻身躯，不紧不慢地走上神阶，看了一眼旁边的花精灵，向神座上的婼西奴顶礼膜拜道：“法正谨遵神命，出宫查巡一番，发现人类之残忍、精灵之悲惨确如花精灵使所言。”

婼西奴碧瞳微起涟漪，手指一颤，死捏住神木椅一瞬又放开，它不断提醒自己自己是神，不该随意在臣民面前动怒，平绪良久，无喜无悲地道：“为何会这般严重？萱焉，你负责与各部落花精灵通讯，为何不及时下达增援命令？”

花精灵摇曳粉袖，礼道：“妾下达了，只是这次是人类大范围入侵，而且人类早有防范，竟然提前埋伏增援部落，这才使得……”

神明又是沉默片刻，道：“早有预备么？看来族里有内贼勾结。”

花精灵道：“妾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宫里的花精灵没有特许是不能随意出去，所以它们根本没有办法向外传递消息。”

其中一位灰发精灵站起来，道：“神尊，屏翳有话说。”

神明面无表情道：“说。”

灰发精灵道：“臣觉得事有轻重缓急，过去的事情就先让它过去，现在最紧要的是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的影响，若是无法妥善处理，族民的愤怒将无法平息，神尊您的威信也将……”

婼西奴道：“你有什么想法？”

灰发精灵想到族内风精灵死伤惨重，眼神就变得凶恶，咬紧牙关，一字一字地道：“臣觉得该对人族发动先神尚未完成的战争来平息民愤。”

其他精灵纷纷登上神阶，齐声道：“臣请求神尊下令，发兵人族，岩精灵使山后/水精灵使惊鲵/……愿为先锋。”

婼西奴道：“法正，你觉得呢？”

老人道：“臣附议。”

婼西奴面无表情道：“此事对人族发兵牵扯甚大，还须与众元老商讨，按照神祖规定，即使吾下令，只要元老会有半数不通过，法令将取消。”

众精灵无奈道：“臣明白。”

花精灵使忽然再道：“神尊，妾还有一事。”

婼西奴道：“何事？”

花精灵使道：“妾听下属传言，牝牡部落灵守夭华查寻到了此次事件的黑手之一为钟离、但他林两位人类，它尝试联合其他部落首领对他们进行抓捕，这些部落首领现消息不明，疑似陨落。”

灰发精灵道：“屏翳愿前往调查，请神尊下令。”

婼西奴没有感情地阐述道：“此事甚小，按照当年众精灵所请，凡族内小事皆当由元老会审理，吾无需插手，所以，屏翳你先去上报元老会吧，等元老会批复。”

灰发精灵只觉如鲠在喉，憋红了脖子，不只是它，其他精灵使也都如此，因为这场权力下放的逼迫，它们都有参加。

老人倒是面色如常，毕竟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它正带着镣铐四处流浪，根本没有发言权，但现在似乎正好可以为神尊招来几位支持者，便出言道：“臣有话说。”

婼西奴看向老人，眼神有了一瞬的变化，但立刻变得平静，道：“可。”

第159章 法正

老人道：“按元老会规则，若要按照轻重缓急计算，风精灵使的提议，要下周才会得到批复，若要按时间顺序计算，恐怕得三年后。”

花精灵使道：“这……，如果等元老会批复，人恐怕都找不着了。”

灰发精灵道：“事情紧急，还请神尊亲自下令，着臣接手此事，事成之后，臣自会向元老会解释。”

其他精灵使纷纷道：“请神尊下令。”

婼西奴瞪着眼，不怒自威道：“你们这是在逼吾破坏规则！”

众精灵低头道：“不敢。”

婼西奴道：“吾如何做事不需要你们教，都下去吧。”

殿门突然大开，刺眼的白光瞬间涌入幽静的神殿，几个身影缓缓走了来。

为首的是一个长鼻子尖耳朵枯脸巫婆，她手捧着水晶球背在身后，慢步走来道：“神尊，我有要事……唔！众精灵使也在，你们是有什么事不能跟元老会商议？”

众精灵使拜道：“见过大元老。”

老人却是傲然而立，冷冷俯视着老巫婆，什么话也没说。

婼西奴道：“也没什么事，萱焉正在向吾汇报各精灵部落的情况，他们几个恰好也在神宫，就一齐来了。”

巫婆单手捧着一颗紫水晶球来到神阶上，道：“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元老会无法决定，才赶来向神尊禀报。”

老人冷盯着老巫婆，道：“确实有事正要禀报，而这事元老会也无法单独决定，必须得禀告神尊。”

老巫婆不满道：“法正，你虽也是元老，但掌管族内吏法，至于法外之事，你不该越权。”

老人针锋相对道：“你还未听，我也还未说，你怎知不是法内之事，大元老简直比神尊还要霸道，连我发言权都要拿走。”

老巫婆反击道：“莫要拿我跟神尊比，神尊乃精灵之神，而我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神树果实罢了，你拿我跟神尊比，就是在贬低神尊。”

一元老立马呵斥道：“法正，还不快向神尊请罪，向大元老赔罪！”

婼西奴正要张口，老巫婆就已开口道：“法正，向我赔罪就免了，你把我同神尊比，确实让我感到惶恐不安，但我且念你是我小辈，只是一时口快，就不与你见识了，至于神尊，你……”

婼西奴忙截口插话道：“大元老急冲冲地闯入神殿，所为何事？”

老巫婆这才行礼道：“望神尊恕罪，我此番前来，确有急事，故而顾不得礼仪。”

婼西奴皱眉道：“吾恕你无罪，且说来。”

老巫婆应了一声，轻抚手中的紫水晶球，随后一道光芒焕发出，变幻成一个立体的场景，道：“神尊且看，这是精灵部落覆灭的图像，此次的人类入侵已然不同往日那般散乱，他们无论是对精灵部落的位置，乃至增援部落抵达的方向，灵木所藏空间都了如指掌，由此看出，这次的行动是积聚已久的计划。”

画面一变，老巫婆又说道：“神尊看这几人的实力，都不弱于灵王境，尤其是这三人，连老夫当时也没有看透，我怀疑这次的事件，和上一件一样，都是针对神尊的。”

婼西奴道：“所以呢？大元老有什么对策？”

老巫婆道：“我想请神尊下令，对内让大部落合并小部落，派遣精灵使坐镇，对外派出使者前往人类世界商谈和平之策，只要所求合理，都可以答应。”

花精灵使忍不住质问道：“大元老，萱焉斗胆请问如果他们每年要一百乃至更多花精灵呢？也可以答应！”

老巫婆好笑道：“人类世界可以出卖女人求取和平，我们凭什么不能效仿他们，况且这是为了整个精灵族的安定着想，它们为此牺牲，应该感到荣幸。萱焉，你身为精灵使，就不该从个体上出发，即使你同情它们。”

法正怒喝道：“大元老，你这是变相的出卖族人。”

刚才那名呵斥法正的元老又开腔道：“法正，你是法之灵，哪能明白精灵族的艰难，大元老此举，无疑是舍小家为大家的伟大决策。”

法正嗤之以鼻道：“狗屁决策，还伟大，你若不是元老，你的舌头都保不住。”

其他元老纷纷道：

“对，飞帘说得不错，凭你也想和大元老抗衡。”

“法正，我知道你怨恨大元老坐上了你师父的位置让你不舒服，但你也没必要天天和大元老作对，小事也罢，就连这等大事也要捣乱，亏你在族人们的心里那么高尚。”

“法正，当年可是大元老为你法外开恩，赦免了你，你怎能忘恩负义，处处和大元老作对？”

“法正，莫要胡搅蛮缠，你有发言权，也有投票权，但没一票否决权，大元老决定的事情，不仅你改不了，就连神尊也……。”

……

老巫婆狐疑地盯着这名元老，道：“飞帘，开阳，你们这话我怎么听着有点……”

元老们立马反应过来，请罪道：“飞帘/开阳一时口快，说错了话，望大元老见谅，望神尊恕罪。”

婼西奴道：“无碍，吾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激烈的发言了，倒是为我这偏僻孤冷的神殿增添了一抹生气。”

老巫婆道：“神尊说笑了，此为神尊宿宫，谁敢轻易吵闹。额，对了，我刚才所提之事，神尊还是赶紧下令，我好率众传达神命。”

花精灵使紧张地望着婼西奴，只希望它不要答应。其他精灵使皆屈辱地低下了头，它们都知道，神尊从来没有拒绝过大元老的要求，唯一的一次拒绝还以失败告终，所以不管神尊如何选择，结局都是一样的，但这次，他们真的不想实行这样懦弱的神命，可是他们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婼西奴已气得眼神发冷，它知道，一旦自己同意，本是大元老提出的计策很快就会变成神明独裁的政令，它只能拒绝道：“大元老难道认为吾会同意这个下下策！”

老巫婆表情惊讶，眼神里却没有一点儿惊讶之情，毕竟，只有傻子才会背这个锅，婼西奴虽然不是傻子，但这个锅它背定了。她反问道：“那神尊大人还有什么办法？”

婼西奴不紧不慢地道：“吾要向人神宣战，这个答案，大长老可还满意？”

老巫婆终于不再镇定，喉咙激颤地道：“神尊，你……你说什么？”

婼西奴道：“大元老难道还要吾再说一遍么？”

老巫婆摇头道：“不用，只是神尊确定不是在开玩笑？就连神祖都不是那人神的对手，神尊上去岂不是……。”

婼西奴道：“吾不开玩笑，吾不仅要对人神宣战，更要对人族发兵。”

老巫婆头顶冒汗道：“神尊，此事重大，理应召开元老会商议，若半数不同意，神尊所说将是废令。”

婼西奴道：“这是始祖留下的规矩，吾自然明白。对了，还有一事，萱焉发现了两个幕后黑手，屏翳想要去调查，吾已经答应了，你赶紧批复了。”

岩精灵使道：“神尊，山后愿同屏翳同往，一则听萱焉说其中有一位人类体魄强大，屏翳不太好对付，二则，相互照应，毕竟一对一总比一对二轻松。”

婼西奴道：“也可，大元老，赶紧批复吧。”

老巫婆黑着脸，点头道：“我没异议，而且此事既然着急，那就先行动后补手续吧！”

它已没有心思再管这些小事情，它现在只想联合元老废除神令，并借此逼迫婼西奴颁布它所提出的政令，瓦解神明的威信，到时候，所谓的神明于族内而言不过是个吉祥物，于族外也不过是个带脑子的强大武器。

屏翳、山后拜道：“谢大元老。”

大元老微微点头，然后对着婼西奴行礼道：“神尊，我且先告退，会议召开之时，会再来邀请神尊观看。”

一众元老道：“臣等告退。”

除了花精灵使外的精灵使也道：“神尊，臣告退了。”

婼西奴面无表情地凝注着它们离去的背影，最后看向花精灵使道：“萱焉，你怎么也不一起走？”

花精灵使泪眼朦胧，似花含露，莺语啼啼地泣道：“神尊，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婼西奴迷惘道：“你是不愿意吾出兵人族，还是不愿意牺牲花精灵，吾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花精灵使拿出花帕拭泪，道：“妾宁愿战死，也不想屈辱了族人。所以妾是支持神尊出兵的，可是大元老它们权势庞大，支持者众多，单凭神尊一言，怕是难以撼动。”

婼西奴道：“大元老不欲吾插手族事久矣，吾懵懂之龄，它们代行神权也罢，如今吾俨然成长，这神权该拿回来了。”

花精灵使懊悔叹气道：“早知如此，当初妾就不该同它们站在一起，如今妾虽有心助神尊重掌族权，却无力回天。”

法正道：“未必，神祖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负舟。”

花精灵使好奇地道：“法正元老，请问您有什么法子帮神尊？”

法正道：“如今的元老会代表的是全精灵族的意志，如果元老会的提案与全族意愿背道而驰，提案也将作废，但按照规矩，负责调查意愿的事宜也由元老会安排，所以……”

花精灵使犹豫道：“其他精灵使早对大元老不满，只是诸多事宜都需大元老同意才行，所以不敢得罪，如果神尊能一鼓作气地铲除大长老及其党羽，或许，妾能想办法说服精灵使们站在神尊这边。”

婼西奴道：“吾给不了承诺，吾只会按照全族的意愿行事。”

花精灵使突然阴雨转晴，绽开美如太阳升朝霞的笑意，道：“妾明白了，妾立刻去办。”

花精灵离去后，婼西奴看向法正，道：“你去帮帮它，大元老应该已经察觉，别被它使坏。”

法正俯身道：“臣还有一个问题，不知该问不该问。”

婼西奴道：“说。”

法正道：“神尊的神木分身被谁所破？是袭击先神的那些人吗？”

婼西奴道：“你看出来了！吾的分身确实被破，不过不是被那些人所破。”

见法正有些失望，婼西奴便再道：“吾的分身加入了那个组织的小队上，到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不过关于你的师傅瑞秋的事情，却是没有一点儿踪迹，当年具体发生了何事，或许只有大元老和它两个亲信清楚了。但它们没有必要说谎，所以瑞秋叛变的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法正道：“臣知道，臣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无论对臣有利无利，都想知道，这也是它从小教我懂得的道理。”

婼西奴叹道：“如果有机会和那些人见面，吾会帮你问问的。”

法正道：“如果真相需要神尊冒险获得，臣不要也罢。”

婼西奴道：“为何又不要了？”

法正道：“臣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再次上演。精灵族好不容易才从先神的事里缓过来，若只因臣一己私心，让这样的事情重演，法正将是千古罪人。”

婼西奴莞尔一笑道：“当年吾与你第一次见面，你可不是这样的。”

法正不敢看神明的倾城一笑，惶恐低头道：“在其位，谋其事，尽其责，臣不敢忘。”

婼西奴意识到自己失态，收起花容月笑，道：“好了，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