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影美颜
作者:德兰Y | 分类:武侠 | 字数:22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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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杜牧《杭州新造南亭子记》
杭州新造南亭子记
作者:【唐】杜牧
佛着经曰:生人既死,阴府收其精神[1],校平生行事罪福之。坐罪者,刑狱皆怪险,非人世所为,凡人平生一失举止,皆落其间。其尤怪者,狱广大千百万亿里,积火烧之,一日凡千万生死,穷亿万世,无有间断,名为“无间[2]”;夹殿宏廊,悉图其状,人未熟见者,莫不毛立神骇。佛经[3]曰:我国有阿阇世王[4],杀父王篡其位,法[5]当入所谓狱无间者,昔能求事佛,后生为天人[6];况其他罪,事佛固无恙。
梁武帝[7]明智勇武,创为梁国者,舍身为僧奴,至国灭饿死不闻悟。况下辈,固惑之。为工商者,杂良以苦[8],伪内而华外,纳以大秤斛,以小出之,欺夺村闾戆民,铢积粒聚,以至于富。刑法钱谷小胥,出入人性命,颠倒埋没[9],使簿书条令不可究知,得财买大第[10]豪奴,如公侯家。大吏有权力,能开库取公钱,缘意恣为,人不敢言。是此数者,心自知其罪,皆捐己奉佛以求救,日月积久,曰:“我罪如是,富贵如所求,是佛能灭吾罪,复能以福与吾也。”有罪罪灭,无福福至;生人唯罪福耳,虽田妇稚子,知所趋避。今权归于佛,买福卖罪,如持左契[11],交手相付。至有穷民,啼一稚子,无以与哺;得百钱,必召一僧饭之,冀佛之助,一日获福。若如此,虽举寰海内尽为寺与僧,不足怪也。屋壁绣纹可矣,为金枝[12]扶疏,擎千万佛;僧为具味饭之可矣,饭讫持钱与之。不大、不壮、不高、不多、不珍、不奇瓌怪为忧,无有人力可及而不为者。晋,霸主[13]也,一铜鞮宫[14]之衰弱,诸侯不肯来盟。今天下能如几晋,凡几千铜鞮,人得不困哉?
文宗皇帝[15]尝语宰相曰:“古者三人共食一农人[16],今加兵、佛,一农人乃为五人所共食,其间吾民尤困于佛。”帝念其本牢根大,不能果去之。武宗皇帝[17]始即位,独奋怒曰:“穷吾天下,佛也。”始去其山台野邑[18]四万所,冠[19]其徒几至十万人。后至会昌五年[20],始命西京[21]留佛寺四,僧唯十人;东京[22]二寺。天下所谓节度、观察、同、华、汝三十四治所,得留一寺,僧准西京数,其他刺史州[23]不得有寺。出四御史缕行天下以督之[24]。御史乘驿未出关[25],天下寺至于屋基,耕而刓[26]之。凡除寺四千六百,僧尼笄[27]冠二十六万五百。其奴婢十五万,良人枝附为使令者[28],倍笄冠之数,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口率与百亩,编入农籍。其馀贱取民直[29],归于有司[30],寺材州县得以恣新其公署、传舍[31]。今天子[32]即位,诏曰:“佛尚不杀而仁,且来中国久,亦可助以为治。天下州率与二寺,用齿衰男女为其徒,各止三十人,两京数倍其四、五焉。”着为定令,以徇[33]其习,且使后世不得复加也。
赵郡李子烈播[34],立朝[35]名人也,自尚书比部郎中出为钱塘[36]。钱塘于江南,繁大雅亚吴郡[37]。子烈少游其地,委曲[38]知其俗蠹人者,剔削根节[39],断其脉络[40],不数月人随化之。三笺干丞相云:“涛坏人居,不一{焊}锢,败侵不休。”诏与钱二千万,筑长堤,以为数十年计,人益安喜。子烈曰:“吴、越[41]古今多文士,来吾郡[42]游,登楼倚轩,莫不飘然而增思。吾郡之江山甲于天下,信然也。佛炽害中国六百岁[43],生见圣人[44],一挥而几夷之,今不取其寺材立亭胜地,以彰圣人之功,使文士歌诗之,后必有指吾而骂者。”乃作南亭,在城东南隅,宏大焕显,工施手目,发匀肉均,牙滑而无遗巧矣。江平入天,越峰如髻,越树如发,孤帆白鸟,点尽上凝。在半夜酒馀,倚老松,坐怪石,殷殷潮声,起于月外。
东闽、两越[45],宦游善地也,天下名士多往之。予知百数十年后,登南亭者,念仁圣天子之神功,美子烈之旨[46]迹。睹南亭千万状,吟不辞已;四时千万状,吟不能去。作为歌诗,次之于后,不知几千百人矣。
注释:
[1]精神:指灵魂。[2]无间:佛教徒宣传的“八大地狱”中的第八层地狱。[3]佛经:指《涅盘经》等。[4]我国:指古天竺国。阿阇世王:古天竺摩揭陀国悉苏那伽王朝国王,年十六弑父频毗娑罗而即位,都王舍城。据传他起初反佛教,后皈依佛教,为之护法。[5]法:佛律。这里指依照佛律。[6]天人:升入西天净土极乐世界的得道之人。《普超经》云:阿阇世死,“生上方佛土”,“后当作佛,号净界如来”。[7]梁武帝:萧衍。曾三次舍身同泰寺,为佛执役。侯景反叛,攻陷梁都建康(今南京),他被囚死于台城。[8]苦(gǔ古):粗劣。[9]颠倒:指冒收、重收、已缴又收。埋没:指贪污盗窃,中饱私囊。[10]大第:大宅院。[11]左契:古时在竹板上写契约,分左右两片,双方各持一片。一说持左契的一方为索债者,一说持右契的一方为索债者。[12]金枝:涂金的宝树图案。[13]霸主:春秋时,晋文公称霸中原,至晋平公渐失霸主地位。[14]铜鞮(dī低)宫:晋平公所建之离宫。[15]文宗皇帝:唐文宗李昂,公元827—840年在位。[16]三人共食一农人:古代民分士、农、工、贾四类。农耕作,士、工、贾则需农供粮。[17]武宗皇帝:唐武宗李炎,公元841—846年在位。[18]山台野邑:指山区僻野未得到官方承认的寺院。[19]冠:加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起结发加冠,僧人剃发故不需加冠。这里意为使其蓄发还俗。[20]会昌五年:公元845年。会昌为唐武宗年号。[21]西京:长安。[22]东京:洛阳。[23]刺史州:只有刺史的州,指无节度使、观察使的一般州。[24]御史:官名,属御史台。缕行:细致地巡视。[25]关:指潼关。[26]刓(wán完):挖。[27]笄(jī基):古代妇女束发用的簪子。这里意为使尼姑留发插上簪子,即还俗。[28]枝附:依附。使令:使唤。[29]民直:百姓的财物。[30]有司:官府。[31]寺材:拆除佛寺后的器材。传舍:驿站。[32]今天子:即唐宣宗李忱,公元846—859年在位。[33]徇:顺从。[34]赵郡:治所在今河北赵县。李子烈播:李播,字子烈。[35]立朝:指大臣执政于朝。[36]尚书比部郎中:官名,尚书省刑部四司之一比部的长官。出:由朝官外任地方官吏。钱塘:旧县名,隋、唐时先后为杭州及余杭郡治所。[37]吴郡:治所在吴县(今江苏苏州)。[38]委曲:详尽。[39]根节:比喻佛教的寺庙。[40]脉络:指佛教徒来源的渠道。[41]吴、越:二古国名,今江苏、浙江等地区。[42]吾郡:指杭州。[43]六百岁:佛教于东汉明帝时传入中国,魏、晋后广为传播,至唐武宗灭佛,约六百年左右。[44]圣人:指唐武宗。[45]东闽、两越:今福建、浙江一带。[46]旨:美好。
赏析:
此文写于唐宣宗大中时期。通篇围绕南亭子修建的原委始终,大写佛教危害之烈与唐武宗灭佛之功,表现了作者反对宗教迷信的战斗精神。
全文分五段。第一段概括记述唐代佛教骗人宣传的基本内容。一是灵魂不灭。人死后,阴府将根据其生前行事对灵魂加罪或降福。二是因果报应。人平生难免有失误,一旦失误,灵魂就会入“刑狱”,受尽折磨。三是解救途径。文中举出阿阇世王之例,意在说明:唯有事佛才能免祸得福,并最终升入西天净土极乐世界。以上三层,抓住了佛教骗人宣传的关键,即利用人们欲避祸趋福的心理,大肆兜售事佛的谬论,从而为以下逐层深入揭露其危害拓开文路。
第二段具体揭露佛教卖罪买福之说、殃民祸国的种种情况及其严重后果。作者着重举出三则事例。一是萧衍死而不悟。“国灭饿死”四字,揭示了这位南朝梁的开国君主笃信佛教所付出的惨重代价。由于皇帝的提倡,势必上行下效,种种恶习劣行便愈演愈烈。二是商吏骄横欺诈。商人玩弄花招,不择手段。“欺夺”一词,正是对其横蛮行径的集中概括。胥吏依仗权势,极尽盘剥。“缘意恣为”一词,正是对其狰狞嘴脸的真实勾勒。商吏不但为所欲为,还故意装出“捐己奉佛”的样子,“佛能灭吾罪,复能以福与吾也”。这样,便为其骄横欺诈加上了一道神灵的光圈。三是穷民深受毒害。由于“权归于佛”具有极大的欺骗性,所以穷民宁可忍饥挨饿,也不忘“冀佛之助,一日获福”;而佛教地位的提高,又使寺庙巨增,僧徒得利,足见人们深受毒害与佛教恶性发展是多么触目惊心!
第三段热情赞扬唐武宗反对佛教的有力措施和巨大成果。本段记述了唐代几个皇帝对佛教的不同态度,但用笔重心是在唐武宗。先写形:“独奋怒”。用语简劲,道出了唐武宗敢于向崇佛世风宣战的无畏精神。继写言:“穷吾天下,佛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实质:佛教盛长已酿成时弊。词锋犀利,刺戟有力。再写行:他果断清除佛教恣肆的山台野邑,下令让僧人蓄发还俗,派出御史巡视监督,释放奴婢归田从农,规定寺材恣新公署、传舍……这些,无不显示了唐武宗的睿智、胆识和气魄。
第四段真实记述李子烈在钱塘除弊兴利的政绩和南亭子周围的景象。南亭子地处杭州,建造南亭子自有一番来历,所以先从李子烈的政绩说起。“剔削根节,断其脉络”。这是写他拆除佛寺、禁度僧尼的事迹,即“除弊”。接着,写“兴利”:一是修筑长堤,使百姓免遭水害;二是建造南亭子,纪念唐武宗。这样,便行云流水般地过渡到南亭子的描绘。先总领一句:“宏大焕显”。这是总体性的描述和概括性的评论。继写亭之精巧。“工施手目,发匀肉均,牙滑而无遗巧”。造语经济,含意丰富。次写亭之日景。“如髻”“如发”,是山峰、树木的形状,将静止的形象注进了生命。“点尽上凝”,则勾画行驶的孤帆、飞翔的白鸟如小黑点在江水上空凝止不动,化动态为静态,以小景衬大景。而这一切,都从一个“江平入天”的“远”字生出。再写亭之夜景。“殷殷潮声,起于月外”。这一笔,既交待了大潮滚滚、奔腾翻卷的壮观,又描摹了明月缓缓升起,月光随波簇涌的美景,潮声月影,相映成趣,使人读来驰想不已,回味无穷。
第五段再次肯定唐武宗反佛、李子烈建亭,以此加深印象,深化主题。
本文在艺术上取得的成就是十分显着的。主要表现在:
言此意彼,击中要害。文章的主旨是抨击佛教的危害,但开始时作者却有意宕开一笔,集中写佛教的基本内容。接下来逐层予以揭露、抨击。首先写佛教之说殃民祸国的情况和后果,造成发聩震聋的声势;其次写唐武宗反佛措施和成果,形成褫魂夺魄的力量;再次写李子烈灭佛和造亭,留下发人警醒的见证。由于作者开篇即拎出佛教要点,随后又能从不同角度揭露、抨击,因而文意显豁,是非判然。同时,在章法上形成层浪叠涌之势,有一种回旋掩映之美。
对比突出,泾渭分明。作者通过对比,集中而强烈地显现出事物之间的差异,在极为经济的笔墨中暗示出自己的情感。如文章第三段记述文宗、武宗、宣宗对佛教的不同态度,就成功地运用了这种艺术手法。文宗面对“民尤困于佛”这一严峻现实,却“不能果去之”;武宗洞鉴佛教作祟的恶果,更有反佛的具体行动;宣宗则极力为佛辩护,并以“徇其习”为由恢复佛寺。比较对三人的描写,不难发现作者的态度是不同的:对文宗的无能流露出一种鄙夷之情;对武宗的壮举表示了由衷的赞赏;对宣宗的谬误则巧妙地予以批评。鲜明的思想倾向,高超的表现艺术,无疑使文章增添了引人入胜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