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以东，河溶镇外——

衣衫破烂、一身是血的萧悟空独自行走着。

他能感知到巫涂已经带着族人奔赴天外，心想宴已终客将散，悲欢两罢休，终须各寻归处。

巫涂将他送到了宜昌城外，他过城而不入，一路翻山越岭，踏入到古云梦泽的地界。

先秦云梦泽宏大广阔，西起如今的宜昌宜都一带。北至随州、钟祥，南以江水为界，东至大别山麓。

无数珍兽异种生息于此，其中就有摩羯一族。

魏晋之后云梦泽逐渐干涸，留下数个大湖，而太白湖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等到太白湖也干涸之后，虽然还有些方圆数里的小湖。但那种水色接天、波涛相连的景象，已经数百年不曾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再往前走，景色就依稀能识别出旧年的轮廓。

比如那处山岗，就曾经是太白湖的西岸。

当年如果站在山岗之上，就可以俯瞰太白，会有平湖如镜、渔歌如缕、杨柳如烟、湖风如梦。其中美妙，深深的印在每个太白一族的灵魂里。

然而故土仍在，故乡却已经不在，对故乡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变成了一种煎熬。

萧悟空攀上了那山冈，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块不规则的巨大谷地。

由近至远，十三座青山错落分布，高高低低的把这块谷地围在中间。

那便是俗称的十三翠屏护太白，乃是太白七大胜景之一。

而眼下，谷中被大块的农田和小块的林地挤满，期间零散分布着二十余个村镇，其中就包括了胡老三拼命守护的洪家垸。

又有两条县级公路穿缀其中，像经络一样把整块谷地连贯了起来。

萧悟空没有在山冈上多做停留，他继续向着谷底的腹心进发。

他走的似慢实快，一路上穿过了无数田地和数个村庄。

数百年来的农业开发，已经将太白湖底淤积肥力耗尽。土地肥力全靠化学肥料顶着，板结日益严重。

太白湖消失之后，航运便利不复存在，湖畔盛极一时的码头城镇顿时没落。

再加上明末兵匪灾荒多轮摧折，当年的几个大镇子早已不复存在。其间富贵财气也都四散。

放眼望去，在地里营生的多半都是五十多岁以上的老人，偶尔可见孩童，青壮年则少之又少。

再向前走数里，有一座小小的山丘，那曾经是一座探出湖面的小岛，岛上曾经有人类祭拜萧神君的庙宇。

每到神君寿诞，周围少说也会有数百艘渔船云集，千柱高香齐燃。

而现在一路走上去只见残砖断瓦，原来的山门、配殿、正殿和造像都已经荡然无存。

在原来正殿的位置上，却还有一座高不过三尺的庙型神龛，一看就是近些年的风格。

庙头上缠了不少红黄两色布带，再看庙身上的字号，祭拜的居然还是萧神君。

萧悟空再往里细看时，却发现里头供着的小神像是个男子武将模样。

想必是村民依稀从先祖那里听到了神君恩泽和名号，却已经不知道神君为何方神圣。

所以臆造附会，弄出了这一个不伦不类的快捷小庙。

“母亲，人们还记得你，却已经快要记不得了！”

萧悟空轻声自语道。

往前走，再往前走，然后继续往前走。

天地山河似乎都在注意着这个行走中的男子，想知道他究竟要走到何处。

一直走到那一天的中午，萧悟空看了看日头，算了算与群山的位置，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洪家垸的农田，也曾是太白湖的中央，是太白水族曾经的议事之地，是萧神君藏宝之地，也是他为萧神君选的吉地。

他跪倒在地，将装有萧神君遗骨的盒子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上。

以萧神君的身份地位，等若是俗世诸侯。

其陵寝至少应当有神道牌楼、有宝城地宫、有棺椁几重。

葬仪流程也当行礼如仪，至少得有小敛、报丧、奔丧、停灵、守灵、大敛、出殡和下葬等步骤。

至于参加葬礼的人，除了亲朋好友，还要有主丧、总领、奔走、书写、礼记、迎戚、陈设、阴阳、炮手等各种执事。

总要置办齐了这些，才敢说是一场风光大葬。

萧悟空站起身来，他手握水脉龙符，看了看天地、看了看远山与山外的江水。

他想要对这个世界说话，于是天垂三尺，地肃万声，群山侧耳。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太白湖萧家，今逢大事。家母萧神君弃世，不孝子萧悟空欲风光葬母！”

萧悟空并不曾提着法力说话，然而声音却四下袅袅传开。沿着山脊、树梢、水流、飞鸟的翅膀和清风的尾翼一路向外延展，最先就到了宜昌城。

正在午睡的猫叔陡然睁开了眼，脊背和尾巴一线毛发根根炸起，噌的一声窜下了窗台。

正在议事的四神将几乎是一瞬间冲破屋顶直飞上天，向着东边狂奔。

刚刚汇合在一起的龙族也听到了这声音，齐齐向着东方转头看去，眼中都是狐疑不定。

萧悟空又说道——

“此刻无敛无报无奔无服无守无殡无棺无椁无封无树，何以成礼？何以风光？”

语罢天空中就有风推着云来，开始在他的头顶上堆积，要为这个葬礼添上一个凉棚。

山间河溪水流加速，越过往日的水道，向着谷地中间汇集，穿石过隙汩汩有声，似有哀乐阵阵。

当年萧神君深埋于地下的宝藏——太白湖百分之一的水，陡然间从岩层中爆发，地面百泉奔涌冲向天空，如纸钱飞散。

四神将和猫叔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不断催动前进的速度，两百多里的路程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走完了一半。

他们跟随神君时间久远，对于水脉龙符这样的上古神物早有耳闻，同时也知道使用水脉龙符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所有者，仅无行浪子一个，持水脉龙符一枚......”

萧悟空在自嘲，然而天地万物都没有嘲笑他的意思。

长空传来雁唳，树木摇落绿妆，寥落而悲凉。

四神将飞的面红耳赤，急的眼角欲裂。

此刻离萧悟空已经不过数里，最后关头又使出了某种大伤元气的身法，几个闪现就冲到了萧悟空身前。

他们各自施展绝学去扣萧悟空的要脉，心道有我们几个老东西在，还轮不到你来干这事儿。

然而他们这毕生功力所凝的一击居然都扣了个空。

萧悟空明明就站在那里未动，四神将的手却好像穿过了一阵风，又像是划过了游鱼的脊背，与萧悟空的身体在似有似无间错开，连带着他们整个身体都向前跌去。

“这才是鱼龙十三变，他竟然已经练到这种地步！”

与萧悟空错身而过的曾白铁震惊不已，继而心底一酸——

“那他必然已经领悟鱼龙真意，今天这事情怕是拦不住了”

——“今浪子欲舍身开湖，湖名太白，以全此礼！”

萧悟空说罢，将龙符轻轻一抛，龙符咻的一声直冲上天，化作一道光柱杵在天地之间。

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湖开十里，可称风光否？”

那根光柱随之猛地扩展开来，将想要再度扑上来的四神将远远弹开。

光柱覆压方圆十里，其间流光涟涟，就如同真有百顷碧波。

随着光柱的出现，萧悟空浑身的精力的骤然一空。就像身上被切开了一个大口子，又像是有一个吸血的怪兽正趴在这个口子上猛力吮吸。

仅仅湖开十里，便拿走了他毕生修炼真元的三成。

萧悟空忍痛大笑——

“十里平塘，只配用来洗脚，当不起太白之名！”

光柱猛地再向外展开，途经之处肆意的修改着谷地的风光。

那些坐落着村舍、村民、农田和厂房的土地被轻轻拨动，由原来的位置远远的滑向远方的山脚。

其中的村民却好似浑然不觉，依旧操持着手中的营生。

“湖开三十里，可称风光否？”

萧悟空身体一晃险些摔倒，刚一站定就又放声大笑。

“区区三十里，一个猛子便是来回，憋屈死个人！”

萧悟空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生似乎有着挥霍不尽的本钱。

而他此刻想的却是，苦修的真元虽然已经被掏空，还有摩羯一族的强悍肉身。

肉身再尽，还有神识。

神识之后，还有魂魄。

当年她曾为他依次耗尽，如今他也想试试.....

光柱再次向外延展，更多的村庄设施被从谷地移走。

道路像被一只巨手拈起，拉伸、弯折，重新连缀在村庄间，波光覆盖了谷底更大的面积.....

“湖开五十里，可称风光否？”

“五十里水泊窄小贫瘠，养活不了太白一族芸芸众生”

“湖开八十里，可称风光否？”

“八十里勉强算得上是个湖，却依旧配不上神君威德”

“湖开一百里，可称风光否？”

.......那声音二十里、三十里一次次的加上去，萧悟空一次次笑骂嫌弃。

他自身真元早已耗尽，每次都是强行催动鱼龙十三变将精血化为真元。

远远的便能看见一条摩羯的身影在他体内不停游走，忽而化鱼、忽而化龙，游走到哪里，哪里的经脉血肉便消融枯萎。

远处的四神将和猫叔已经老泪纵横，跪倒在地不停的大喊够大了够大了，主公速速停下，而萧悟空只是充耳不闻。

待到后来经脉血肉也已经融无可融，身躯只剩一具空囊。

甚至连那道摩羯的身影都开始一点点崩解，这是萧悟空神识已经残缺，回复之际口齿已经不清，却犹自不肯松口停下。

“湖开三百里，可称风光否？”那个声音又问。

萧悟空脸上倔狠之色依旧，眼神中却已经快是一片死寂和茫然。

他支离破碎的神识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回答这样的问题，但心中却仍有耿耿执念难消。

有一问在唇齿间磊磊发声，化作清泪两行，随风而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