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凌飞觉得自己做了好长一个梦，长得好像一个人的一生。但梦里的事情他一点也记不起了，就像电影里高速切换的蒙太奇镜头，光怪陆离，支离破碎......

仿佛有个奇怪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要走啦，你快回去看看吧。”

头好痛，脑海里的信息如潮水般涌来，然后他就醒了，他坐在他家的木板床上，那是他从小一直睡到大的那张床。

他想起了五岁那年初夏的午后，在幼儿园门口的便利店里，他买了一支小雪糕，递给他哥哥说：“哥哥吃雪糕。”哥哥取下他肩上书包，背在自己肩上，摸了摸他的头说：“小飞吃，哥不吃。”

他想起广州的那个夜晚，他和姜晓云捡了一天塑料瓶子，到废品收购站卖了三十元钱。他们精疲力尽，饥肠辘辘，到小面馆要了两碗牛肉面，他把碗里的牛肉挑到她碗里，她又给他挑回来......

他想起小博把双腿搭在他的肩上，小手抱着他的脑袋，胡乱地揉他的头发，咯咯笑个不停的场景.....

也想起了那个让他永坠于可怕梦魇的雨天傍晚，子弹在耳边呼啸，同伴的惨叫声不停地响起......好可怕的一场噩梦，好在终于醒了。

屋子里很安静，院子里也很安静。这个时候晓云应该是干活去了，小博上学去了。

他把脏衣服泡在盆子里，开始收拾屋里的卫生。等他把院子里的落叶清扫干净的时候，他估计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就淘米、洗菜、做饭......

他竖起耳朵，听到院墙外电动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知道他们回来了,就赶紧把热饭、热菜端上桌。

他快速去门口打开大门，晓云载着小博缓缓驰入

“晓云！”他叫了一声。

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晓云！”他又叫了一声

她眼睛突然睁得老大，眼里充满意外，诧异地看着他。

倒是小博欢快地叫着：“爸爸！”向他扑来。

他一把抱起他，举得老高。

他们围坐在一起吃饭，他给她夹菜，给小博也夹。小博一会儿指指这个菜，一会儿指指那个菜：“爸爸，我要吃这个菜，你快给我夹......爸爸，我还要那个菜.....”

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他安慰她：“晓云不要哭了，以后你再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了。”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伸手捏捏他的肩膀，摸摸他的脸颊：“你好了，真的好了吗？我这不是做梦吧？”

“好啦，真的好啦。”他牵起她的手，也牵起小博的手，三只手紧紧拉在一起。

小博说：“爸爸病好了，那以后我也要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吃肯德基、坐旋转木马、玩星球坠落，我还要去上海迪斯尼乐园，我同学徐梓航都去过，我也要去。”

田凌飞：“好啊，好啊。我们周末就去吃肯德基、去坐旋转木马、去玩星球坠落，迪斯尼乐园就要放在以后去了。”

“好啊！好啊！”小博高兴得手都拍红了。

这个周末，他们就带小博去尤曼吉儿童乐园玩。

小博玩旋转木马这些简单的游戏，他们就提着包，拿着水陪在一边。玩星球坠落、七环过山车这些比较刺激的项目，他们就一起买了票，一左一右把小博护在中间。

他们一起欢呼，一起尖叫。小博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他们也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小博想玩什么，他都同意。她有些心疼钱，又有点嗔怪他过分惯孩子。他说这么多年都没有带他出来玩过，就放开玩一次，以后就不这样玩了。

玩累了，他们又带他去吃汉堡、吃披萨。姜晓云说：“这汉堡还没肉夹馍好吃，披萨也不如她摊的煎饼。”他就笑她土。

周围团转的邻居听说田凌飞好了，都纷纷到他家来探望。

他热情地给他们散烟、倒开水，拿出瓜子、花生让他们吃。他和谁都打招呼，和谁都能聊两句。倒比得病前，活泛了不少。

滨江镇出了一个奇闻，一个患了四年重度精神分裂症的人，突然一下子痊愈了，变得比一个正常人还正常。

这天，他和姜晓云商量：他病的这几年，周围亲戚和邻居对他们帮助不少，也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他们应该准备些酒菜，感谢一下他们，家里也热闹热闹，冲一下以往的霉气。

姜晓云也同意他的意见。盘算了一下，也就三四桌客人。就决定自己买菜做。他就去跟他哥说，并请他哥嫂帮忙，他哥嫂也很高兴。

头一天，他哥就和他一起到过街楼蔬菜批发市场买菜、买鱼、买肉，还批发了烟酒。他嫂子也早早地过来和姜晓云择菜、洗菜。猪耳朵、口条、猪肚子、肥肠这些要提前酱好，酒米饭、小酥肉、米粉肉、扣肉这些蒸菜头天晚上装好碗，第二天光上笼蒸。

第二天，田凌志主厨，姜晓云和他嫂子帮厨，田凌飞帮了一会儿忙，客人来了就开始接待客人。

村支书徐明兴也来了，田凌飞迎进屋里，泡上茶，递上烟，用打火机给他点着。徐明兴吸一口烟，吐出烟圈，拍拍田凌飞的肩膀：“小伙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一会儿客人来齐了，菜也摆上桌。田凌飞招呼大家入席就坐，田凌志和姜晓云他们厨房里也都忙完了，一起坐下。徐明兴：“凌飞，那你给大家说几句话嘛。”

田凌飞说好，就端起酒杯：“今天，请各位亲戚、四邻朋友来，主要是感谢我得病的这几年，大家对我和我的家庭的大力帮助和照顾。略被薄酒，不成敬意，这第一杯酒请大家干了，凌飞谢谢大家了。”说完一饮而尽，大家也都干了。

他又斟满第二杯酒：“第二杯酒，我要感谢我的哥哥和嫂嫂，我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是哥嫂拉扯我长大，嫂嫂给我煮饭、洗衣裳，哥哥带我出去干活，帮我成家.....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们做到了。”

他哥哥眼圈通红，端着酒，哆嗦着嘴唇说：“对不起，对不起，凌飞，是哥没有做好，才让你遭受了那么大的苦难。”

他微笑地对他哥说：“都过去了，你们也尽力了。常言道只有今生的兄弟，没有来世的兄弟，来哥哥，嫂嫂我们干了。”

他又端起第三杯酒，微笑地看着姜晓云；“这第三杯酒，我要感谢我的妻子。你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跟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给我一个温暖的家；在我罹难患病的时候，对我尽心照顾，不离不弃，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完。”

她担忧地看着他：“你的身体刚好，少喝点酒吧。”

他说没事，就这一回。他又去给其他客人敬酒，他和他哥聊起他们的父母，他们小时候的事，和他妻子回忆在广州睡公园、捡垃圾的事，他们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那天田凌志喝多了，很多人都喝多了。但他们一直拦着田凌飞，没让他多喝酒。他老婆把田凌志扶回家，给他从浆水坛子舀了半碗浆水，让他喝了，清醒了不少。

田凌志老婆说：“我怎么觉得今天凌飞怪怪的？”

田凌志：“怎么怪怪的。”

他老婆说：“我有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田凌志：“有啥事你跟我不能讲的。”

他老婆：“我以前听人说过一件事，就是他们村上一个疯了几十年的老疯子，突然有一天不疯了。一下子变得勤快的很，对家里人也好得很，但过了几天，这个人好端端地就死了。后来听老人说，但凡一个人走之前，都要把他这辈子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田凌志要发火。他老婆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就当我没说。”

田凌飞喝了几杯酒，因为大家都劝着，也就没有喝了。他送走客人，和姜晓云一起收拾完毕，天已经不早了。他们共同给小博洗漱完毕，把他弄上床，哄睡着。

他们也很累了，洗漱了，在床上抱了好久。田凌飞拍拍她的背：“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她已是睡眼迷离，“嗯”了一声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她喊：凌飞，喊了一声没有听见他答应，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听见他答应。她走到他屋里，看见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还带着微笑，只是早已没了呼吸。

十几年后，退休了的冯世发挂靠在锦江一家律师事务所佛系接单，有案子就办，没案子就练练毛笔字。

这天他接到徐家湾村支部书记徐明兴的电话，说是来市里了，顺道来看看他，马上就要到律所了。

他出去接着，到了办公室给徐明兴泡了茶，说：“你先喝杯开水，一会儿我们出去喝酒。”

徐明星说：“酒我已经喝过了，不喝了，就是过来跟你谝会儿闲传。”

冯世发：“在哪儿喝的？”

徐明兴：“锦江酒店么。”

冯世发：“档次不错啊。”

徐明兴：“当年我们村上那个姜晓云你还记得吧？”

冯世发：“怎么不记得，她当年闹离婚，闹得那么大摊场，省上的领导都惊动了。正没法收场的时候，她男人却突然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徐明兴：“她后来又找了个男的，和你是同行，姓罗，叫罗什么来着？记不得了。反正挣得钱多得很，就是比她大十几岁。不过也好，年龄大的晓得疼人，那个律师跟前没有子女，就把她儿子当亲儿子一样待，送到岭安贵族学校去读书，那娃灵醒得很，学习又好，今年就考上了清华，今天喝的就是那娃的学酒。”

冯世发：“全市姓罗的律师好几个呢，我刚干这个，不熟，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过这个姜晓云倒算是苦尽甘来了，人这一辈子怎么说的清呢，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徐明兴一眼就瞅到了他书案上的毛笔字：“你在练书法啊，写得蛮好的。”

冯世发尴尬地说：“刚学呢。”

只见那三尺全开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