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的夏天特别热。

庄稼地里的西瓜热的蹭蹭的往大了涨，有的甚至砰的一声炸裂开来，红嫩嫩的瓜瓤散落一地，即使如此，土地上也不见不着蚂蚁的影子，蚂蚁都躲进地道里避暑了。几只蝴蝶和蜻蜓翩翩起舞，却往往为了一朵鲜艳的花儿打起架来。

在龙靠山村的一处院落大门口的两侧石墩上，坐着两个老汉，一个老汉抬头看看明晃晃的太阳，脑子里传来一阵晕眩，紧接着便是闭眼和深呼吸；另一个老汉的嘴角挂着涎水，目光痴呆的看着前方，嘴里念叨道：“另一个呢？另一个呢......”

看太阳的老汉是刘跃进他爹，嘴里念叨不停的是徐得意。

刘跃进他爹埋怨道：“徐得意啊，你也下地二年多了，一天到晚念叨另一个呢，另一个呢。你倒是说清楚啊，另一个是哪一个？”

徐得意在两年前便下地了，也就是不瘫了。起初啊，走路得让人扶着，要不然会摔跤。后来，慢慢能自己走了，白天里，刘跃进他爹随着他，形影不离，总怕出个意外，跟着跟着，他便离不开徐得意了，仿佛，徐得意比刘跃进他娘还重要。

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刘跃进他娘在说话，“他爹啊，别问了，问了也没个回答，问啥问？”

刘跃进他爹挠挠头，他看看徐得意，心里难过起来，想当初，这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啊，咋就成了这副德行？幸亏有个能赚钱的好儿子徐长生，若没那价格昂贵的特效药，八成，徐得意还得躺着呢！

想到徐长生，他又想起了刘跃进，以前啊，他不放心的是刘飞这家伙，愣头愣脑的，净惹祸，后来刘飞跟了徐长生，不仅不犯浑了，而且还人模人样了；现在啊，他担心的却是刘跃进，连着几年民办老师没有转正，刘跃进快疯了，有时候神神道道的自言自语，像极了标标准准的神经病。

他劝刘跃进，王叶也劝刘跃进，可是，刘跃进压根听不进去，仿佛，工作不转正，他便誓不为人，枉活一生了。

这时，不远处的墙根下出现了三个身影，身影挤挤靠靠，扭扭捏捏，好像在玩游戏。

刘跃进他爹瞅了一眼，大吼道：“这么热的天，等着中暑啊！快点回来，吃饭啦！”

话语刚落，三个身影叽叽喳喳的像田鼠一样沿着墙根串了过来，快进大门时，竟给两个老汉带来了一股凉风。

高个子的小子是刘小军，十岁了，大眼大嘴大鼻孔，也是大身板，一点不像刘跃进，倒像极了憨憨的刘飞。梳着鞭子的姑娘是刘小菲，八岁了，瘦瘦的，五官也小巧玲珑，颇像她娘王叶。最后一个到来的是徐志成，徐长生的儿子，徐得意的孙子，他没有进院子，气喘吁吁的一头栽进了徐得意的怀里，喊道：“另一个呢，你在想啥呢？”

“另一个呢”是徐志成对徐得意起的绰号，为此，徐长生没少揍他；尽管如此，只要徐长生不在，他还是把“爷爷”叫成“另一个呢”。

徐得意嘴角一动，涎水便往下滴，笑道：“另一个呢？”

徐志成的脸上泛起了不快的神色，伸手摸摸自己脸上的涎水，又摸摸徐得意嘴角的涎水，站了起来，冲着这个晚上不抱自己便不睡觉的爷爷说道：“另一个呢，回家吃饭吧！”

徐得意点点头，起身随着徐志成往院里走，一边走，徐志成一边说：“学校里给我奖状了，说我爹给村里修路了，表扬我呢！”

刘跃进他爹跟在身后，不满的说道：“你爹修路，那得给你爹发奖状啊！凭啥给你发？”

徐志成回复道：“老师们对我说，能不能让我向我爹说说，把教室里的房顶修一修！”他扭头看向刘跃进他爹，“爷，你知道吗？下雨的时候，我们教室漏雨呢，我们躲在拐角里，根本不敢乱动。”

刘跃进他爹一跺脚，气呼呼道：“学校也是，求人找长生啊，求个小屁娃娃干啥？”他一把扯住徐志成，教育道：“老师们若再提要求，让他们找你爹去！”

此刻的徐长生正在县里招待所的食堂里吃饭，他端着一盘菜和一碗面，哧溜哧溜的吃着，在他的面前，摆着一朵大红花和一块牌匾，牌匾的里写着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先进企业家”。食堂里呼啦啦的转着风扇，即使如此，大汗珠子还是滴答滴答的往下掉。说实话，这种会，他压根不想参加，一来他的事情还多着哩，二来人怕出名猪怕壮，奖状一发，政府便列举县里的种种困难，要他捐钱了。

这些年里，他做了很多好人好事，从来不求回报，可是，他也不可能倾家荡产或贷上信用社的钱来做善事吧！

这时，闫立伟端着饭菜凑了过来，徐长生看了一眼，取笑道：“闫总啊，你也吃这饭了？大鱼大肉的饭不香了！”

徐长生是知道的，闫立伟早从工商局辞职了，美名其曰“下海”，实际却做李成才的军师了，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钱。现在的“成才集团”在县里风头无二，李成才做董事长，闫立伟做总经理，钱多的用麻袋装，可谓是风光无限。

闫立伟哈哈大笑，即使笑，瘦瘦的脸上也挤不出两堆肉，他心里明白，和徐长生这样的正派商人一比，“成才集团”的买卖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他谦虚道：“看你说的，简直是埋汰我了！你是县里的万元户，又开水果批发站，光冷库就十几个；又开预制板厂，县里规模最大的；此外，还有几个门面商店，买卖好的很。和你比，我是穷人！”

徐长生不想和他贫嘴，想起了向来爱出风头的李成才没露面，便探问道：“咋没见李成才了，他去哪了？”

闫立伟嘘了一声，凑近了徐长生的耳朵，悄声说道：“你听说没？最近，有人查他哥了？”

徐长生的心里惊讶了一下，这事，他的确不知道，问道：“真的？假的？”

闫立伟神神秘秘的说道：“我听李成才说了一句，估计是真的。这几天，李成才去省城了，没回来！还有——”

徐长生瞪了一眼闫立伟，催促道：“快说！”

闫立伟咬咬嘴，说道：“他要把几个公司都注销了。我还在想，要不要缓一缓再注销？”

徐长生低下头继续吃饭，心里却盘算起来，去年年底的时候，李成功的丈人周海明退下来了，临退下来前，李成功升职了，成了化工研究院的一把手。为此，李成功还在村里大摆了一场宴席，那饭菜要肉有肉，要鱼有鱼，还有北方人们不曾见过的大虾呢，那场面，绝对堪称“龙靠山盛世”。

可是，这才上任多长时间了，便出事了？

徐长生的心思乱了，他三口两口的吃完了饭，拿起牌匾便走，临走前，冲着闫立伟问道：“你爸退二线了，心情还好吧？”

闫立伟点点头，笑道：“好得很，天天钓鱼呢！”

徐长生哦了一声，说道：“你多照顾照顾吧！现在的干部们退下来，很多想不开的，寻死觅活的多了去了。”

闫立伟不满的说道：“我爹老埋怨你，县里的水泥厂不景气，让你接手，你一直不同意。你看看政府院子外面的空地上，闹事的都是水泥厂的人！”

徐长生哼哼道：“我哪有那么多钱了？”

闫立伟呛道：“贷款啊？”

徐长生没理他，扭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