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华气冲冲离家，不长不短，已经有二十天。

梁家众人由一开始的担忧，到后面梁根泉来报平安，再到现在，大家都有些期待，希望二华这能带回个小娘鱼来。

天热了，农家人起的越来越早。

这会儿天还没全亮，邱珍已经开始生火做早饭。

家里有两个干重活的劳力，再吃清汤寡水显然是不合适了。

今天早上切面条吃，管饱。

邱珍把洗碗的木盆拿到井边，打上一桶干净的水好好冲刷一阵，再往里面倒上面粉，水，使劲揉，等锅里的水开了，把面团摊开切成一条条的下到锅里去。

趁煮面条的时候，打两个鸡蛋，油锅里翻炒几下，切好的咸菜往里一倒，再一翻，浇头（北方人的卤）就好了。

面条盛起来，浇上咸菜鸡蛋，连盐都不用加，已经够味。

收拾妥当，邱珍挨个喊起来，再不起面条就黏在一块起坨了。

“快起床！天亮了！”

姆妈挠挠小华的耳朵，他是最难叫起床的，每天都睡不醒，要是喊得不巧，人是坐起来了，两个眼睛直愣愣好一阵子，嘴巴一瞥，就开始干嚎。

农家的孩子一点不金贵，你嚎你的，我吃我的，要是我吃完前你还没嚎完，那不好意思，你就饿肚子吧。

这会儿小华撅着屁股不肯起，姆妈一巴掌打上去，说：“不起来是吧，咸菜鸡蛋面条都被吃光了。”

“面条！”

小家伙一咕噜从床上跳起来，裤子也不穿直奔八仙桌，搂过一碗面条，呼啦刨一大口，嚼着面条喊：

“这碗面条我吃过了，你们都别动。”

这才安安心心去井边洗脸。

洗脸的水已经打好放进木盆里，小华把脸埋进去，咕噜咕噜不停地在水里吹泡泡，直到气上不来快憋没了才把小脑袋抬起来。

洗完脸，小华觉得小命根子涨得慌，赶忙跑到院门口去。

“个小猢狲，又去门口撒尿，天热了，臭死个人！”

梁根发端着碗立在门口一顿臭骂，小华嘻嘻哈哈立定，正好连裤子都没穿，直接就开撒。

“吱——”

早上邱珍已经出去过，这会儿院门只是半掩着。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黑乎乎的“野人”从外面探进来。

农村的孩子都听过一个野人的故事：父母去外面农忙，阿姐带着三个弟弟在屋里睡觉，半夜姆妈回来了，阿姐听见嘎吱嘎吱的声响，问：

“姆妈你在吃什么？”

姆妈答：“我在吃硬蚕豆，你要不要吃？”

说着，塞一个给她，阿姐拿起来一看，那是根小孩的脚趾头！

这会儿小华吓呆在原地，尿了一半生生被憋回去，梁根发见状三两步冲过去，边喊：

“哪来的鬼，吓我们家孩子，滚！”

那“野人”不但没滚，还想推门进来，梁根发见呵斥没用，抄起边上的扁担就要打。

“咚”“野人”跪下来，沙哑地喊了句：“阿爸！”

梁根发看着眼前的人，眨巴眨巴眼睛，心头一颤，问：“你，你是二华？”

“老太婆！老太婆！二华回来啦！快！快——”

阿爸想搀起二华，这孩子哪里还有当初离家的样子！

且见他穿着一件破烂的衣服，皮肤透过一个个破洞露出来，脚上的鞋子也是又破又烂，脚趾头顶出来磨破了，混着血和泥，肿得老大。

二华不肯起身，往地上“哐哐”磕三个响头，说：“阿爸，我知错了，我离家一趟，钱没了，人还差点儿死了。”

一时间，梁根发老泪纵横，孩子是自己生的，千错万错，那也有自己一半的责任。

当初二华要走，其实自己心里是担心的不得了，都怪自己死鸭子嘴硬，让他早了这种罪。

“你快起来，你阿爸不怪你，我的儿子啊，这是吃了多大的苦啊！”

邱珍颤抖着要扶起二华，自己养大的孩子，这会儿身上都每一块好肉了！

二华依旧不起，梁根发明白，这是要自己发话。

“二华啊，你赶紧起来吧，阿爸也不对，你看看这苦头吃的。”

得了这话，二华才肯从地上起来，一家人拥着他进屋去。

早上的面条是按人头下的，没有二华的份，大华把自己那碗让出来给他，姆妈忙把自己的推过去说：

“大华还要上工，不吃饱怎么行，二华你吃姆妈的。”

“阿哥，你吃我的，我吃不完。”秋华也把自己的碗往二华面前推。

连好吃的小华也不着急吃，要是阿哥不够，可以吃自己这碗。

“不，我吃了，你们吃什么？我不吃。”

这会儿二华说的话是十二万分的违心，此时他胃里已经饿得火烧火燎的。

“那一人碗里捞点嘛！”大华提议。

就这样，姆妈重新拿个碗从大家碗里捞，最后二华碗里却是最满的。

“呼啦呼啦”一碗面条下肚，二华感觉热乎乎的，久违的吃饱肚子的感觉又上来了。

收拾妥当，阿爸和大华去上工，秋华去上学，屋里头只剩下姆妈、二华、小华和春华。

二华脱了破衣服，去井边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衣服。

这会儿小华在院子里玩，春华立在桶里，二华坐在椅子上翘起两只脚。

脚底板的皮泡的是又白又烂，还有几处划伤，十个脚趾没有一个像样的。

赶路的时候没觉得脚痛，这会儿到家了，心一静，痛感便自下而上蔓延，直戳心窝子。

二华拿布轻轻擦，“嘶——”脚底板软乎乎的，他忍不住呼痛。

姆妈正在灶台上烧热水，准备给他烫烫，眼角瞥见那双脚，偷偷地抹眼泪。

“姆妈，这趟罪我受得不冤，我活该！”

“胡说什么，从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罪，造孽啊……”

“姆妈，我不觉得苦，真的！我就只觉得自己以前浑，老想着发财，还，还……”

下半句他想说：还混蛋地嫌弃唐罗珍！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也有例外，那便是人生中遭遇大的变故，那这个人才有可能转性。

姆妈抹抹眼泪，心里感慨二小子这一回想必是不一样了，喃喃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