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二华和陆老板在城里的店铺是越开生意越好。

每个月基本上有三周是陆老板在店里，还有一周是陆老板和二华一起在店里。

那陆大嫂和陆老板岂不是变成了牛郎和织女？

没错，讲道理是这样，不过要比他们好上一点，店里雇了一个人，陆老板每周可以回趟家。

二华每个月都去城里待上一周，慢慢地就学着城里人洋气起来。

首先，头发由原来的圆寸变成了五五分，像一本打开的书一样，话说打小读书少，现在头顶一本书，好似有油墨满肚；

再一个，土了吧唧的衬衫布裤子变成了时髦的喇叭裤，黄胶鞋也扔了，在店里的时候穿的是锃亮的皮鞋；

最后，去土增洋的制胜法宝就是学城里人说话，大家虽然说得都是吴侬软语，但是城里人明显说话要嗲一些，乡下人说话语气更硬，没那么好听。

这一周出发前，二华又去街上买了一袋子话梅给罗珍备着。

自从上次许国庆结婚，两人喝了喜酒回来，罗珍便像是被摁到了什么开关似的，早起就开始吐。

老远闻见丁点儿油味吐，稍微多吃一块南瓜吐，喝水急了吐，总之是吐得叫一个昏天黑地，惨不忍睹。

还不到两个月，整个人就瘦了十来斤，面黄肌瘦全靠一口仙气吊着。

要不是姆妈来照顾，自己真是舍不得走。

真真是没想到，女人怀孕是这般模样的，并且不同的女人孕像也是千差万别。

晓娟怀孕期间二华也见过好几回，那是吃嘛嘛香，一次见一次地圆润，再看看自己的罗珍，都快皮包骨了。

他只得叹一句：做女人真不容易啊！

“哎呦，这么能折腾，怕不是个鸡糟的女儿哦！”这话邱珍不敢当着罗珍说，只敢背地里和二华说。

“是是是，就是女儿，果果不是说了吗？妹妹！”

二华耳朵里听出了茧子，又厚又硬的茧子，时不时戳戳他的耳膜和心瓣，他心里不舒服，但死鸭子嘴硬得很。

梁二华不想要儿子吗？他是做梦都想要儿子。

本来也不是很在意的，就算第一个是女儿又怎么样呢？大不了再生一个。

但他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广播里就开始宣传什么计划生育，说是一家只能生一个孩子。

某一天早上起来，大队里集体的房子外墙上就刷了一排大字：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二华不懂这些，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自己兄弟姐妹一共五个，根本想象不出家里只有一个孩子是什么感觉。

那如果家里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呢？

他更加想象不出是什么感觉了。

所以姆妈在他面前一遍遍地唠叨，搞得他心烦意乱，本来他还有一丝侥幸，觉着果果的话也没这么真这么准，结果姆妈一遍遍念叨，像念咒似的，仿佛不是也是了。

趁着这次去城里，还能暂时躲过姆妈的念叨，二华坐在车上觉得心里轻快不少。

从乡下到城里，二华要先从唐里村出发，大概走两里路有一座桥，他往桥边的石墩上一坐，有时候等一个钟，有时候要等两个钟，等到人没了耐心，一辆汽车就摇摇晃晃地从飞扬的尘土中出现了。

等农田土路逐渐变成黑瓦白墙和弹石路的时候，他就知道城里到了。

下了汽车，二华还要穿过几条街。

这个时候往往已经快要中午了，不得不说城里虽好，但实在是挤，一个小弄堂里面住了好几户，连个做饭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大多都在弄堂里生个煤炉做饭，二华得穿过三个小弄堂。

从油哈喇味、烟熏味和菜香味中抽身而出，一般这样的地方又是人间烟火气最重的，有大婶子一边做饭一边叉腰骂人的，有小娘鱼一边择菜一边凄凄哭的，也有大男人端着痰盂唱着歌的。

梁二华从小弄堂匆匆一过，感觉这里的故事要比评弹说书先生肚子里的还要精彩。

等到了店里，陆老板已经支好小桌子，上面摆着卤汁豆腐干、酱牛肉、木耳拌干丝、猪舌头，还有两瓶汽水。

“昨天又来了一单生意，要一架红木床。”陆老板喝一口汽水，哈一下拖得老长，这玩意上头。

二华奔波一路，这会儿饿的前胸贴后背，小酒小菜的惬意是根本喂不饱。

“老哥，有饭吗？一路上饿的慌！”

“饭没有，不过我叫了面。就斜对面你最爱吃的爆鱼面，一会儿就该端过来了。”

那家店的爆鱼面在这一带是小有名气，鱼炸得是酥脆鲜美，酱油底的面细、韧、滑，深得二华的心。

“还是老哥知我心！哈哈，想这一口很久了！”

话音刚落，面店里的伙计端着两碗面走出来，二华赶忙迎上去，汤里的葱花正在打转，刚出炉的新鲜！

顾不得烫嘴，二华呼啦呼啦吃下半碗，爆鱼嘎嚓嘎嚓连着骨头一起嚼碎了吞下去。

“慢点慢点，别噎着，喝点汽水。”

两人拿起瓶子碰一下，咂上一大口，哈——

“不过啊，这单生意你得用心点，我看着这客人不好弄，得细得很呐！”

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陆老板看人还是准。

昨天的客人是个文绉绉的女先生，戴一副大方眼镜，蓝布的外套和裤子一丝不苟，陆老板偷偷打量一番，真是一个褶子都没有。

啧啧，他心里敲起了警钟，不好搞呀不好搞。

转了两圈，女先生看中了店里的一架红木床。这床是中式的，只是去了四根床柱子，有点洋式子，但是床头还是双龙吐珠的传统雕花。

她站定看了许久，陆老板也不着急，对于这种客人，她不问，你千万别自说自话地开口介绍，讨人嫌。

女先生摸摸下巴，先是点点头，后面又摇摇头，两片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年纪轻轻，眉头皱起个川子。

啧啧，陆老板心里响起了惊雷，太难搞呀太难搞。

“老板，我要一架这个红木床。”

陆老板赶紧点头，等着她说下去。

“不过，你这个款式不是我想要的。你这个中不中洋不洋的，不好看。

这样，我画个花样你照着做，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