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冬。

这是十三在周兰花家当牛做马的第三个年头。

蒋香夫妻俩一年前就被他的诚意感动，奈何周兰花不松口，他们也不好随便做主。

周兰花的身体已经恢复，但终究是受过大伤的人，很大程度上不如从前了。

特别是阴雨天，浑身关节都往外泛酸气，要裹了热水袋才好些。

本来夫妻俩人暗暗决定，只要周兰花下半辈子过得舒心惬意畅快就好，结不结婚的也就随她去了。

但是十三哐当一跪又给跪出了希望，说到底有哪个父母想让自己的孩子孤独终老呢？

十三虽然憨些，心意却是实打实的。

周兰花回来的第一个月，他卷着铺盖就来了，生生在她房门外面打了一个月的地铺。

稍有什么动静就立刻跳起来，比父母照顾得还要贴心细致。

后面周兰花能下地了，拿着扫帚赶他也不走，还是蒋香拿女儿家的名誉来劝，这才回家去。

三年来，他雷打不动地每天早上来报到，晚上再来问候，饶是石头做的心也要被感化了。

可是周兰花的心就是比石头还要硬。

“兰花啊，姆妈阿爸终究是要走在你前头，到时候你孤苦无依一个人……”

周兰花毫不在意：“我不是还有弟弟嘛！”

“弟弟也会成家，还顾得上你，能陪你到最后的还是就那一个人，我看……”

“姆妈，我有退休工资，还能过得比别人差？你就别瞎操心了。”

蒋香劝不动自己女儿就让秋华出马。

秋华到底是明白人，周兰花对十三有没有感情，她心里多少有底。

“我看十三啊挺好的，人长得又高又大，眉眼也不错，家里条件也好，最主要的是，你看他对你，要真心有真心，要行动有行动，这换了别人，早就结婚有孩子了。”

秋华说话的时候，把“换了别人”这四个字拖得老长。

此时，周兰花便会皱起眉头，神情里露出一抹失落。

不过她很快又撇撇嘴说：“那不正好，让他找个正常女人，结婚生子，人生圆满。

说到生孩子，阿姐，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侄子玩玩，我这每天晃荡，光拿钱不干活的日子可真无聊的。”

秋华白她一眼：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是！

周兰花问到正处了，秋华看了看自己瘪瘪的肚子闭上了嘴。

吴新毕业回镇上医院已经有一年多了，两人恩爱如初，可惜就是没有爱的结晶。

检查结果显示两人都没问题。

“阿姐，阿姐！”周兰花喊她。

秋华回过神来，恰巧十三来了，话题结束。

“老大！”十三拿了一个纸包。

“你怎么又来了？”周兰花嘟囔。

“我给你带了牛肉，你尝尝！”

周兰花摆摆手说：“我又不是没吃过牛肉，你别天天拿东西来，你姆妈阿爸可要骂我了！”

“这牛肉不一样，街上新开的卤菜店，他们都说好吃！你信你尝尝！”

他这么一说，周兰花嘴里就冒起口水，但嘴上还是不说要，只瞥一眼纸包，马上又收回眼神。

“吃嘛……”十三干脆捏了一块送到她嘴边。

“放下放下，我自己来！”

周兰花尝一口，两眼放光，味道确实不一样！

十三见她喜欢，嘿嘿地憨笑。

“老大，你放心，我姆妈阿爸绝对不会说你半句不好，这卤菜店还是他们告诉我的。”

他说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自己的儿子在别人家当牛做马，做父母的能没有意见吗？

但是有归有，奈何儿子死轴拗不过，只能随他去了。

久而久之，有什么好东西也会想着周兰花，哪一天小娘与开窍了，自己的儿子也就不再过苦日子。

周兰花捻起第五片牛肉，一边吃一边说：“十三啊，你都老大不小了，别天天到我家里来，正正经经请个媒人去吧！”

“真的吗？那我明天就去请，还有我姆妈阿爸，一起来！”

“来？来哪里？”

“当然是你家！”

“哎呦！”周兰花一个暴扣毛栗子，十三疼得直咧嘴。

“胡说八道什么！我告诉你，我这辈子不结婚。”

“那我也不结！”

“……”

“我出家当尼姑！”

“那我出家当和尚！”

“……”

周兰花抿着手指剜他一眼，十三兴高采烈接着眼刀子，嘴上的笑就没落下过。

这两天冷得很，昨晚下雪，一早起来外面白茫茫一片，以前这种时候周兰花总是兴高采烈地跑出去，像一只小狗一样在雪地里撒欢，扑棱着两只胳膊在地上划雪画画。

可是她现在比谁都要怕冷。

本来这种天蒋香都会把女儿赶回房里去睡觉，可到了傍晚，周兰花说什么也不肯在房里待着，一会儿就跑出来坐在门前。

秋华也没辙，给她生了两个炉子。

外面安静地很，雪天大家早早就生火做饭，有烟气跑进来，周兰花嗅了嗅，觉得味道很好闻。

天阴阴的又飘起点雪，大门开着，有风从外面进来，还带来几片零星的雪花。

“又下雪了。”秋华走过去关门。

“阿姐，别关门……”周兰花缩了缩脖子。

秋华看看外面，说：“他来会敲门的，别担心，天太冷了，别冻坏了。”

“我才不在等他！”周兰花别扭的转过头去。

天越来越黑，雪越来越大，院子外面出现一个人影，周兰花心头一动，马上又蔫了。

那人没有他高大，走路姿势也不一样。

原来是吴新来接秋华了。

“阿姐，姐夫来了。”

秋华闻声出来，吴新从雪夜里走来，肩头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

她迎上去，仔细地帮他拍去肩上的雪，一边还埋怨着。

“这么大的雪怎么还来，你傻不傻？”

吴新用一脸的笑容兜着她抖下的数落，眼神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头，最后停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上。

这一把虐得周兰花泛酸，她又看向外面，只有雪花越飘越大，从零星几点慢慢交织成一片一片，像一张网包住了天地。

周兰花起身回房。

三年，这是他第一次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