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应
作者:花花花弍 | 分类:现言 | 字数:34.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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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雾满路
疾风和骤雨席卷了风烛残年的窗户,老太太本来靠着窗边在胡乱接秦笑的话,但风雨声袭来的时候,秦笑明显看到她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今天是周六,张清彬正在自己的房间学习,秦笑敲敲门进去,发现四周昏暗,几乎看不清东西。
“怎么不开灯?”洗好的水果放在了桌子上,张清彬抬头看看她:“还看得清。”
“奶奶在这种天气都会紧张焦虑不安吗?平时有注意过吗?”秦笑推了推黑框眼镜,像模像样地在手中的小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少年沉默了一瞬,摸了摸鼻子:“会,大概是因为她的腿之前受过伤,潮湿的天气关节会疼,所以才会表现得有些异常。”
镜片后的睫毛颤了颤,秦笑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等我的工作结束后会向上申请带奶奶做个检查的,老人家就是容易身体出毛病,不能忽视,要早干预。”
张清彬闷闷地嗯了一声,就在秦笑以为他要继续做题时,他突然转过身问她:“姐姐,你是青大的学生吗?”
秦笑点点头:“青大心理学系的,我记得资料上说你已经被保送中海大学了,不过你现在还在上学,是不是想考青大试试?”
“中海大学......如果我同意的话,他们会免除我的一切费用,会给我奖学金和补贴。但是中海离池县太远了,一千多公里,我要是去上学了,没有人能照顾奶奶。”张清彬疲惫地向后仰去,看着窗外迷蒙的灰色,轻声叹了口气:“就算我能上青大,能顺利申请免除学费,但生活费和奶奶平时看病吃药要花的钱也足够压垮这个家了。姐姐,你说人是不是越长大越痛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好像痛苦的永远是同一批人。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谁在幸福,不过以我现在的经验和立场我可以告诉你,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就是你要想办法为自己争取到你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机会。青大能成为全国最好的高校是有原因的,只要你能去,你未来的路基本上就能摆脱现阶段的所有枷锁。”
秦笑想了想,问他:“最后一年,如果你拼尽全力,能不能进青大?”
张清彬抬起头,有些迟疑:“我觉得......应该可以。”
“我自己存了十万,是这几年的赚的奖学金和项目基金,如果你能考上的话,我把这些钱全用来资助你的学业和安置奶奶,包括她的医药费在内。”秦笑眯起眼。
“姐姐,我们萍水相逢,你不必......”张清彬没有表现出惊喜或开心,只是平静地看着秦笑摇了摇头。
他不接受陌生人的好意,他知道秦笑也是学生,这十万对她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是她夜以继日地努力挣得的奖学金和项目基金。他何德何能受到她的帮助,对于他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来说,秦笑的到来所带来的一系列的效应已经在无形之中给予了他们太多。
才四天,他就在奶奶脸上见到了许久未有的笑容。
秦笑不急不慢地笑着道:“先别急着拒绝,我当然不是白给你的。中海大学破格录取你是因为你的化学竞赛成绩,而我的创业刚好需要这样一个人才,这十万算是我的前期投资,等你上完学我希望你能来我这里工作,然后慢慢还我。”
张清彬思索半晌,觉得自己应当是稳赚不赔的那个。
“你觉得我一定能上青大吗?”
秦笑摊摊手:“对于我们这样有能力学好的普通人来说,只有往上爬才有出路不是吗?而且青大也有单招项目,你可以去试试,毕竟多一条路就多一份希望。”
“......你的话当真?”张清彬再次直视秦笑的眼睛,看见那种和自己一样的坚定后,秦笑知道自己不用再回答了。
“合作愉快。”秦笑伸出手。
张清彬终于露出了放松的笑,好像这么多年压在他身上的阴霾和包袱已经卸去了一大半一样:“合作愉快。”
秦笑走出房间的时候突然忍不住有些想笑,自己可真是鞠躬尽瘁,给孟弦妜又添一名潜在干将。
走回老太太的房间,秦笑发现她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于是自己便坐在床边俯下身:“奶奶,你害怕打雷?”
“姑娘,你昨天是不是也来过?”老太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闭上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突然开口:“我老糊涂了,孩子,我孙子好像说过你是大学生志愿者。”
秦笑知道她难得地清醒了。
“奶奶,我是青大的学生,来咱们池县志愿者服务中心实习。”秦笑笑得阳光明媚,拉住老太太的手哄她:“我都来了四天啦。”
“青大,真好,好孩子。”“您孙子也很厉害呢,他说他也要考青大,以后我就是他师姐了。”
老太太笑了,皱纹像黄土高原上纵横的沟壑,她摸摸秦笑的脸:“来我们家辛苦你了。”
秦笑鼻子有点发酸,她摇了摇头:“奶奶,你和我奶奶一样可爱,我很喜欢你。”
第24章 雾满路
她没说谎,她总是想起自己那个可爱的小老太太,小时候她天天忙着学习,奶奶心疼得要命,晚上隔三岔五就跑去她的房间给她送热好的牛奶和自己做的小点心。她什么好的都不舍得吃,等她一从学校回来,就把攒下的吃的全都拿给她,让她不能委屈自己。
她考上研的那年拿着攒下的奖学金带一辈子没出过砚山的奶奶去了中海,住了两晚五星级酒店又跑到依山傍水的民宿消遣,夜里她和奶奶躺在一个被窝里,那时候她的脸上也是堆满了这样的沟壑,笑着用手一遍遍摸她的脸:“我的娃娃长大喽,我的娃娃是世界上最好的娃娃。”
秦笑带她去了中海的咖啡店,看她皱着眉咽下拿铁,随后又咯咯地笑,又带她去逛了商场,秦笑指着一条四仰八叉的裙子跟她说:“奶奶,这裙子四万多。”老太太吓得赶紧离那裙子远远的,等走远了才拉拉秦笑,跟她说这还不如她自己做的好看。
她们一起逛了中海大大小小的书店,秦笑每次都翻开一本童话书给她读一篇,或是打开数学高考真题,指着最后的导数大题恨恨地道:“当年就是最后一问没做出来,要不然我就能学最喜欢的生物医药学了。”
小老太太瘪瘪嘴,她知道自己这孙女从小喜欢写文艺的东西,哪能喜欢什么医药学,还不是她自己一身病,孙女想学医给她治病。
“娃娃,读心术也蛮好。”
秦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奶奶,心理学不是读心术,哪有那么神奇。”
“你妈说心理学跟读心术差不多,自从你学了这个读心术,你爸都不敢藏私房钱了。”小老太太也笑:“要是我也上了学就好了,你爷爷绝对不敢有私房钱。”
祖孙二人笑得憋不住,走出书店,走到街上找个饭店下馆子。
在中海玩了一个周,秦笑攒的钱花了一多半,她们坐上了返程的飞机,中途秦笑醒了,看见奶奶正在透过舷窗往外看。见她坐起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眼里全是兴奋和幸福:“奶奶一辈子都没见过这天上飞的铁疙瘩,这次托你的福坐了两次,还来了中海玩。等我回去,你李奶奶张奶奶她们要羡慕死我喽!”
秦笑点了碗粥给她:“好玩不,下次带你去南镇玩,咱看看南方的园林。”
“行行!你好好学习,找份好工作,奶奶可要跟着你享福喽!”
回到青城,秦笑把奶奶送回砚山就返了校,她看看桌上的台历,距离寒假还有四个多月。也不是很慢,她想,等这个小老太太织好今年冬天的围巾,她就快能回家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奶奶了。
她躺在医院靠窗的床上,身子显得那样瘦小,一根冷冰冰的管子插进她的鼻子,看得秦笑心惊肉跳。
“胃癌晚期,她说不治了,太痛苦。”一向坚强的父亲抹掉了眼泪,对秦笑说:“别坚持了,她都这么大年纪了,实在太受罪。”
秦笑没说话,只是看向窗外。
深秋叶子都掉光了,灰突突的树枝刺向天空,一片萧条。
秦笑跟导师请了假,在医院陪床。她的状态很不好,医院的一切让她觉得痛苦和窒息,她抓住秦笑的手,像以前一样摸摸她的脸:“笑笑,奶奶不治了,奶奶这辈子已经很幸福了,最后就让奶奶轻轻松松的走,好不好?”
秦笑的眼泪掉了下来,被她恶狠狠地擦掉了。
骗人,她这辈子,明明过得那么难。
结婚了以后家里穷,出奇得穷,她的五个孩子饿死了两个,生病没钱治病死了两个,最后就剩下她的父亲。她的父亲结婚以后遇上裁员,中年被裁员后只能干一些低廉的体力劳动,夫妻两个轮班倒,不敢有一刻的懈怠。
丈夫在孙女出生前就去世了,她只得一个人来到秦笑家,帮忙把她带大,又干一些零活来补贴家用。
这个家明明直到秦笑上了大学开始拿奖学金才慢慢好起来,她却说她这一生过得很幸福,秦笑终于控制不住了崩溃了,她哭着喊:“我都说好了要带你去南镇看园林,你也还没给我织今年的围巾,现在还是秋天就这么冷,冬天我没有围巾被冻死怎么办啊。”
“娃娃,奶奶都八十了,什么都经历过了,苦的,甜的。奶奶有一个争气的儿子,娶了个好媳妇,生了个聪明可爱的娃娃。你总要跨过这一步。”
苍老粗糙的手一遍遍地细细地摸着她的脸,像是努力要将这样的记忆带到天堂。
秦笑流着泪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天晚上她说不疼了,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从床上坐起来和秦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在天井的麦垛上有一群麻雀,每天都来,后来麦子没了它们还来。我和哥哥饿绿了眼,支了个小盆,把它们扣住了,当午饭。”
秦笑趴在床边,拉着她的手问:“吃饱了吗?”“不好吃,几个加起来没有二两肉。”老太太笑起来,可秦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她给爸妈发了信息让他们往医院赶,她学过生物的,她知道这叫回光返照。
“后来吃饱了,不饿了,我们就离开家了,沿着没有灯的小路一直走......”声音有些渐弱。
“奶奶,路的那边有什么?有什么?”秦笑急促地抽泣起来,拼命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想要留住她将熄的生命,可是无济于事,仪器发出了滴滴的警告声,走廊医生十万火急的脚步越来越近。
小老太太费力地撑开眼皮,看着秦笑,咧了咧嘴角,但是笑不出声。
“有南镇的园林,很美。”秦笑读懂了她的口型。
红色的跳跃的线彷佛挨了一记闷棍,直挺挺地不动了。
后来发生的一切在秦笑的记忆里模糊得有些勉强,她学过,这叫大脑的保护机制,防止人伤心过度。
她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那天钢铁烟囱里飘出来的白烟,在湿漉漉的清晨飞不动。
“孩子,我生病了,过糊涂了。我孙子真苦命,我们一家都好像中了邪......”老太太低低的叹息声像一把锯子一样拉扯着秦笑的心,可是她只是学习很好的一个心理医生罢了,世界上有太多疾苦,她改变不了,说的不算。
她刚想开口,老太太突然往后退了退:“姑娘,你还没找到家吗?”
“......嗯,奶奶,您别赶我走啊。”秦笑又挂上阳光一样的笑容。
老太太点点头:“好姑娘,外面不安全,大饥荒闹得人心都变了,你就待在这里等你家人吧。”
秦笑摇摇头:“奶奶,饥荒没有了,我是大学生。”
“大学生好啊!哎呦,大学生好!”老太太开始鼓掌。“奶奶,你害怕雨天吗?”秦笑给她拢了拢被子,下了好大的雨,天气有些凉,这间破旧的老房子显然只能勉强当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内里冬凉夏炎,外面天气稍微有些变动房子里的气温立刻跟着变化。
老人看了看窗外,雾蒙蒙的一片,水汽蒸腾,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的天气容易出事。”她的唇抿得紧紧的,有些发白。“容易从高处坠落吗?外面好像很湿滑。”秦笑有些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很冷,好冷......这里太高了,你快往里走。”老人看见秦笑坐在窗边,上一秒还抱紧自己哆哆嗦嗦,下一秒猛扑过来,目眦欲裂地看着床沿和水泥地那点小小的高度差,拉着秦笑向床中间拽。
秦笑顺从地移了过去,抱住老太太颤抖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道:“好了,奶奶,我安全了,雨不下了,都过去了。”
老人在一遍一遍的轻声暗示中平静了下来,又疲惫地沉沉睡去。
秦笑走出房间进了厨房开始准备午饭,等待开锅的间隙给孟弦妜汇报这两天搜集到的新线索。
“张健八年前遇害时应该是一个雨天,温书霞当时也在塔上,张清彬应该知道一些实情,但是有所隐瞒,我尽力把话套出来。”
孟弦妜回复说辛苦了,让你去他们家好像在当保姆。
秦笑看着手中的锅铲,又看了看外面的水泥地和水泥墙,灰突突的一片,这份工作比自己在宽敞舒适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的工作室理应是辛苦得多,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在这次的工作中也得到了治愈。
她想,自己没有丢掉一直以来的自己,还好。
雨势小了许多,秦笑盛出煮好的热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