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英是小槐村上的新媳妇，郎君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在槐花镇的一间绸缎铺子里做账房。

挣得虽不多，说出去却很体面，红英前几日去赶集，遇上娘家村上的几个小姐妹，都说羡慕她嫁了个读书人，还笑嘻嘻地唤她“先生娘子”，闹得红英耳根子都熟透了。

只有一点不好，郎君十天半月才能回一趟家，算上成亲那几日，他俩在一起相处的时间还不足半月。

嫁过来之前，红英和两个妹妹挤一间屋，木板床又小又旧，每每有人翻身，都要嘎吱作响，无数个难熬的夜里，红英都盼着能有一张只属于她的床，想翻身就翻身，裹着被子滚来滚去都行。

傻姑娘没想到一朝嫁为人妇，盼而不得的那张床，突然就有了。

但她现如今又有了新的盼头，盼着郎君归来，同她夜夜挤在一张床上。

做惯了活的红英是个闲不住的，她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又做得一手好菜，连婆婆都说，自从红英嫁进来，她这把老骨头都要歇懒喽。

这日，婆婆摘回一篮子枇杷，拿到厨房叫红英吃，红英怕酸，只吃了一个就酸倒了牙，皱着张脸再不肯吃了。

婆婆也不爱吃枇杷，可村口的枇杷树是过世多年的公公亲手栽的，她舍不得给别人摘。

婆婆吃了两个，向红英抱怨道：“那老刘头话忒多了，先前有俩外乡人要借宿，俺指了齐老婆子家，他居然说俺出的是馊主意。”

红英把一篮子洗净的野菜倒进热锅里焯水，一边搅动筷子，一边试探着问道：“那俩外乡人是对小夫妻？”

婆婆不说话了，红英没拆穿她那点暗戳戳的小心思，软着声音，哄小孩一般道：“再拌个野菜咱就吃饭了，明儿个我去后山拔点细笋，炒咸肉吃。”

“记得多拔点，天成也爱吃。”提起自家儿子，婆婆再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乐呵呵道，“算算日子，他明儿个就该回来了。”

红英抿嘴一笑，点点头道：“晓得了，我早点出门。”

“明儿个把熟透的枇杷都摘下来，咱家就天成爱吃……”婆婆寻思着还有什么是天成爱吃的，好一起预备上。

红英拌好野菜，正要盛饭，听见有人叩门，婆婆说，这个点准时孙寡妇又来串门，她走出去开院门，红英也没在意，将饭盛好，摆了筷子，一边刷锅一边等婆婆回来吃饭。

锅刷到一半，红英听见院里闹哄哄的，她抬头朝窗外看去，却见院里多了两匹高头大马，有个模样格外俊俏的年轻公子牵着马和婆婆说话，穿鹅黄裙衫的姑娘落后一步，正抬眸四下打量，对上红英的目光后，她弯了弯唇，露出个清浅温润的笑。

红英未出嫁前，村上有个叫彩香的姑娘生得貌美，被人夸出朵花来，到了谈论婚嫁的年岁，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

她爹娘千挑万选，要为她择一户好人家，这不，年前坐着八抬大轿嫁进了安阳城里，回门那天穿金戴银，还有两个小丫鬟跟着伺候她。

红英怔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心中暗道：便是穿着绫罗绸缎，插了满头珠翠的彩香也不及这姑娘浅浅一笑。

院里，婆婆喊红英快出来招呼客人，红英舀了瓢水洗干净手，脚步匆匆地迎出去，却听婆婆说，这是路过此地的贵客，要在家里借宿一晚。

红英闻言，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婆婆绝非热情好客之人，没理由对借宿的外乡人如此殷勤客套，想到婆婆先前在厨房里说的那些抱怨的话，红英更迷惑了。

这俩人也是奇怪，明知婆婆给他们指了不好相与的齐大婶家，想看人热闹，怎么到头来，反倒是敲了她家的门？

红英心中困惑，却也不多问，她笑着将客人迎进厅堂，待客人落座，又去泡了壶清明前的新茶端过去。

刚给客人沏上茶，婆婆就从她屋里拎出一篮子鸡蛋，嘱咐红英多做几个菜。

鸡蛋不值几个钱，却也是婆婆一个个攒下来，说是等天成回来，给他煮茶叶蛋，让他带去镇上吃。

当着客人的面，红英什么也没问，双手接过鸡蛋，转身回厨房忙活了。

一桌子家常小菜不费什么工夫，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红英拿木托盘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进了厅堂。

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望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空盘子，红英唇角的笑意多了几分真心，这小夫妻俩一看就是富贵出身，一个赛一个的细皮嫩肉，同她们这些庄稼人相比，白得晃眼。

红英原先还怕他们吃不惯粗茶淡饭，嫌弃山里挖的野菜上不得台面，毕竟婆婆待他们如此殷勤热切，搞得不明所以的红英也跟着紧张起来，怕怠慢了贵客。

眼下客人放了碗筷，一前一后地走出厅堂，红英暗暗松了口气，正弯腰收拾八仙桌上的碗碟，却又听见婆婆让她别忙活了，赶紧去收拾屋子。

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红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家里只有两间房，一间婆婆住着，一间是她和郎君的新房，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空房借宿给客人。

婆婆见她愣着没动，催促道：“红英啊，别愣着了，他俩今晚要住你屋，快去换床干净的被褥，别让人等急了。”

“晓得了，我这就去。”红英应了一声，快步走回自己屋里，她这刚换好床褥，婆婆就走进来，还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门。

红英扭头看去，只见婆婆咧着嘴，笑得脸上褶子都堆成了一堆。

婆婆迈着比平日更快的步子，走到红英跟前，她伸手进怀里掏了掏，很快掏出个东西来，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喜悦与激动。

她说：“红英啊，给你瞧个好东西。”

红英垂眸望去，却是一块银锞子，做成小元宝的形状，搁在婆婆干瘪发黄，微微颤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