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缨缨离家去往京都已有数十日了，黎阳升的心中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黎府的宅院随着孩子们的离去重新变得寂寥。

一灯如豆，昏暗的室内，黎阳升恍惚间好像睡倒在了白玉棋盘上。

浓雾骤起，天地悠悠，眼前已是模糊的一片。

有少年清悦的声音隐隐传来，愈来愈近，愈来愈大。

“昕光！你来找我了吗？”视线陡然变得清晰，这个声音，黎阳升老泪纵横，是朣胐！是他，不会有错的。

他发疯了似的向前冲去，四处张望着，没有发现天地已经骤然开阔明朗，头顶上白云悠悠，脚下踩着柔软丰美的草地。

可是，没有，什么人都没有。

黎阳升颓然脱力倒在地上，掩面哭泣。

“你是在找我吗？昕光，你怎么哭鼻子啦！”

那人的身影近在咫尺之间，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然而他却不敢，不敢回头看他。

朣胐，朣胐……他在心中默念了数次他的名字。

“你怎么不敢回头看我？怎么变得这般胆小了！”朱红色练武的袍子贴在他的身上，少年疑惑地歪头问道。

然而黎阳升不敢回答，他老了，他怎么敢面对他，他更怕自己一回头他就消失了。

“你不说话，肯定不是我的昕光，我去找昕光了！”朱红色衣袍的少年剑眉微挑，拿起地上的红缨枪就要往回跑。

黎阳升想要起身去追，然而突如其来的浓雾又掩住了他的身形。

当视野再次变得清晰，他发现自己好像回到了十来岁的少年时期，不同的是，他只是个旁观者。

红缨枪被那个朱红色练武服的恣意飞扬少年耍的虎虎生威，衣袂翻飞，他很快自空中平稳落地。看到不远处那个摇头晃脑地背书的少年，眉目含笑地跑了过去。

“昕光！你怎生这般无趣，读书有什么好的？”说着一把拽走了少年手中的书。

被叫做昕光的少年捉着书册不放手，“那舞枪弄剑有什么好？你能不能放下？”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两人据理力争，谁也不让谁。少年意气，没有因为对方是好友就退后一步。

“我将来可是要征战沙场的！手里怎能离了刀枪！”傅风想和父亲一样纵横沙场，做个盖世大英雄。黎阳升一直都知道的，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尾发红，又禁不住留下了一串湿痕。

他看到昕光在梗着脖子据理力争，“那我这笔将来也是要入朝堂的，怎能离得了书！”尽管昕光一点也不喜欢读书，都是被父亲逼迫的。

“你，你强词夺礼！”

“我就这样，你能奈我何？”一边说着，一边趁他不注意抽走了他手中的红缨枪，拔腿就跑。

“你别跑！”傅风一边追一边笑着喊。

明明在这个时候傅风的轻功已经小有所成了，他却没有用轻功来追他。

他们各有各的使命，有家族的，有个人的，有前程的，却又这样忍不住交织在一起。

这样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画面一转是他要出征了。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傅风的父亲战死了，母亲把他丢下跟着平夫走了。他还不知道，傅家军战败不久，傅风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向他告别的。所有人都瞒着他，仅仅是因为傅家败落了。多么可笑啊。

黎阳升越想越痛心，仿佛心脏被什么慢慢扯开，逐渐露出鲜血淋淋的内里。

“昕光，”缱绻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我就要走了。”

“昕光，……等我回来……”他终究是忍不住抱了抱他。

可，等他回来干什么呢？那时候的黎阳升茫然地想，眼角却逐渐落下大可大可透明的泪珠，他舍不得他的，他舍不得这个叫朣胐的人走……

那个时候他只当傅风是跟着他父亲一起去的，不论如何，他父亲定能护卫他周全的，他以为他们不过是短暂的分离，之后等他回来了一切就都能回到从前的样子。说不定到时候他们还能完各自的使命，他当他的大将军，他当他的好能臣。

嗓音里不自觉呜咽出声，“我不会等你回来的，你要是，要是不回来，我就去……”到底还是怕他出什么事，“我就去找你……”

却没有想到傅风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他逼着他发誓，发誓不去战场找他，以往对他那么纵容的人，居然会逼着他发毒誓，黎阳升想，或许从那个时候起，朣胐就知道自己估计要回不来了。

……

战火好像持续了很久，黎阳升在家里每日都胆颤心惊，以往不信鬼神的他都忍不住去求佛问道，只希望那个人，那个人能平安回来……

胜了，胜了。他跑得飞快，差点被门槛绊倒。

“傅风？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是他弟弟。”

“节哀，傅风……已经战死了。”

“我不信，我不信……”先是喃喃自语，后来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不信！”他大声喊道。

在听到节哀两个字的时候，黎阳升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暴力打昏扔进了湖里，先是疼，然后是细细密密的昏麻，最后是难以控制的窒息感。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他以为自己会哭喊出声，然而，他的眼眶干涸的厉害，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啊”黎阳升哀痛着自梦中苏醒，眼角已经濡湿一片，他粗喘着平复心态，可梦中残余的疼痛让他的心脏骤缩，他只能无力地捶打着胸口。

听到屋内的声响，李伯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奔入了房中，见到屋内的情形，连忙上前来扶起他，知道这是又梦见那个人了，劝道：“先生，先生，您醒醒，醒醒，已经没事了！”

黎阳升好一会儿来渐渐平复喘息，双目无神道：“我常常劝人，逝者不可追，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然，只有亲身体会，才知其中滋味一二，又岂是旁人可拆解的。”

然而下一句话更是让李伯心神几乎尽碎，“或许，我早该去陪着他了……”

“先生！您糊涂呀，小姐正当风华，还未许了夫家，您若是……”李伯泣不成声，“谁来护着咱们小姐！若是日后有谁欺辱她，先生，您说，谁来护着她呢！”

黎阳升恍惚说道：“是呀，谁来护着嘤嘤呢。”他还不该这么轻易就去了，还有缨缨在等着他呢。

可，傅风呢？傅风是不是等他很久了？

眼帘垂下，遮盖住眼底的悲伤，他终究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