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锁皱着眉头，心中异常烦躁，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再苦再难的绝境他经历得太多太多，早已养成坚韧冷静的性情。

是因为那些雪雕吗？他在寻找影响他情绪的诱因，草原上的人都不会喜欢这些猛禽，它们袭击部落，叼走刚断奶的羊羔。不过，他不得不承认，没有白头雪雕的协助，他们不可能轻易取得伊塞山谷之战的胜利，也不会如此顺利的攻破武凤关。

或许是因为看不惯那种行径。他排除了白头雪雕的嫌疑，是那只箭，他轻轻歪头，朝身旁瞟了一眼，他不能像其他草原勇士将那份不屑和鄙夷写在脸上，那是一只从身后射出的箭，他还能回想起敌方主帅眼中的不解和震惊。他对这种靠卑劣行径获得的胜利感到不齿，当面搏杀，是生是死全靠自身的本事，那才不失堂堂勇士所为。不过，混战中那群人的伤亡也不小，敌方将士对他们的仇恨更胜一筹，曾经袍泽之间的搏杀变得更加血腥和绝情。战后，很多重伤将死的叛军恳求他引领他们升入天国。是了，他们没有部落巫师，只能恳求他这位来自天神殿的神将了。

啊，是因为那个消息。他终于找到了。他的目光在四周游弋，已经如愿穿上精致铁铠甲的穆且，正坐在一棵大树下，抱着头，无声抽泣。“穆且。”他迈步走到穆且的身边。穆且慢慢抬起头，眨眼强忍住泪水。从三重谷地抽调上来的草原将士给他们带来一个坏消息：他们的族长依塔夫连带着部落同伴都战死在青戊关下。

穆锁清清喉咙，将声音放轻柔：“他们升入天国了。小杰跟你阿妈在一起。不会再挨饿受冻了，不是吗？”

“我不知…,”他猛然闭嘴，紧咬嘴唇，然后缓缓展露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的，他会依偎在阿妈的身旁，我去过天国，那里有望不到头的大草原，热闹的营地，族人们围坐在篝火旁，有喝不完的美酒，是的，我去过天国，那里没有冰霜，没有饥饿，更没有烈火，是的，我去过那里…”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穆锁拍在他的肩上，阻止他再往下说。依达尔和达柠尔闻讯跑了过来。

在山脊一处隐蔽的树丛中。“迪将军，穆神将，”匆匆赶回来的贾守义半蹲在地，向围在他身边的两人介绍道，“这条东西走向的山谷叫吉洛峡谷，你们看，”他的手指向地图，“伊塞山谷的南端是武凤关，而北端连接着吉洛峡谷，只要穿过这个峡谷，就到了盖雷山谷，而藏军谷就在盖雷山谷的西北方向，我们…”

迪炙渠抬起那张布满大大小小疙瘩的长脸，“我不关心这些，你告诉我在哪里能遇上你们虎门的大军。” 迪炙渠打断贾守义的讲述。你少给我玩这些弯弯绕。他心中很是不耐烦，我带着五万王城黑煞军跟着你在这大山里兜兜转转整整两天了，你还在给我提这些难以记住的山名。

“迪将军，藏军谷的地势险要，我们只能将他们引出来。” 贾守义暗自气馁，合着一路上我说了那么多，你根本就没有听进去，还有，什么叫‘你们虎门大军’。

“我知道，你说过你们的人用虎符将他们骗出藏军谷，我们设伏围歼。” 迪炙渠指着地图，“你就告诉我，在何处设伏不就行了吗，说那么多，我们也记不住。” 在他看来，这里的每座山峰，每条山路都差不多，根本无法区别。

贾守义的用力戳在吉洛峡谷的位置上，“这里，他们要救武凤关，只能横穿这个峡谷，再沿伊塞山谷向南。”

“贾将军，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哪？” 穆锁坚毅的脸庞带出一丝笑意，语气也比起迪炙渠好得多。

“我们在这里。” 贾守义的手指划过，停在他们当前所在的位置，“再往前翻过这个山头，便是吉洛峡谷东端山口。”

“在哪里设伏比较好呢？”穆锁问道。出发前，九王子特别嘱咐他，利用好这些叛军。

“我探查过，吉洛峡谷西段，那里靠近盖雷山谷，地势险峻，最适合设伏。”

“那我们就听从贾将军的调遣。” 穆锁的笑容更盛，全然不顾迪炙渠气得发红的疙瘩长脸。

※ ※ ※ ※ ※

“情况不太好，草原强盗已经攻破虎门五关，如果他们向东占领翊锋寨，再渡过赤水河，两天内就可以抵达这里。” 战争召集令送到了军户堡，邢家老大拽着老刘头找上的虎和风。

“我们要守住翊锋寨。”旁边的老刘头插话，他的皮甲外面披上了铁甲，战刀斜挎在腰后。平常杂乱的头发整齐的束起，黑黑的脸庞没了平日的懒散，眼中带着坚定还有一丝的兴奋。

“我们的任务是驻守翊锋寨到赤乌军寨一线。” 邢家老大解释道，“不让草原蛮族从这里进入帝国腹地。”

虎和风脑海浮现赤乌军寨前的那座浮桥。邢家老大和老刘头的意思很明白，虎和风作为虎家三公子，只要他立起虎字大旗，就能整合败退下来的虎门将士，再加上周边各军堡的老兵沿河组成防线，抵御敌人的进攻。

第93章 我去不了

对这种提议，虎和风以能力不足为由拒绝了。等两位老兵落寞的离开，龙自邦抓起桌上的召集令，还不忘将房门带上，立马窜到虎和风的面前，兴奋道：“疯子，我们现在就去污凌关，你娘还有我爹他们都在那里，我们好好跟草原蛮族大干一场，让他们尝尝我们兄弟的厉害。” 他绝对赞成虎和风刚才做出的决定，谁都能看出来，草原蛮族的进攻方向不可能放在翊锋寨一线，虽然他不知道翊锋寨在什么地方。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身穿铠甲冲锋陷阵的激动场面。

虎和风低着头，默默不语，对他的话没有做出响应。

“疯子，你怎么了？”他迟疑的问，

虎和风慢慢抬起头，勉强凑出一丝笑容，道：“胖子，你去吧，我不去。”

龙自邦的眼中充满疑惑，将手中的召集令慢慢放在桌上，有些磕巴的问：“为…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我来军户堡就是打算在这里陪着师娘，我哪也不会去。” 虎和风的笑容装不下去了，急忙低下头。

龙自邦在房内走了几个来回，最后蹲在虎和风的面前，柔声细语道：“疯子，我知道在镇旭都城他们很伤你的心。我也知道姑妈把你丢在都城不管不顾，你心中有怨气。我更知道对于柳师父和那些护卫们的死，你心怀愧疚。你来军户堡陪着柳家母女，我都能理解。”

门外，柳清荷听见两人的对话，她正准备推门的手停了下来，她在犹豫要不要进去。身后母亲轻轻拍在她的肩上，柳清荷回头，略带失望的目光望向母亲，等她发现母亲淡笑摇头，她释然的报以微笑，母亲抚摸女儿的秀发，牵着她的手，悄然离开。

门内。“不管怎样，现在是整个家族在抵御外敌，作为家族中的一份子，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等扛过去，我们再慢慢算。”

“胖子，别说了。抵御外敌，有我没有我结果都一样。”虎和风心中叹息，我说不定就是你们眼中的外敌。

“怎么能一样呢。”龙自邦站起身来，眼中充满的痛心和失望。“疯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在太后寿宴上的舍我其谁的那份豪情呢，镇北侯府内当关御敌的那份气概呢，难道受了一些委屈和磨难，就让你变成一个畏敌无胆的懦夫吗？”

虎和风没有反驳，只是低头不语。龙自邦则站在他的面前喘着粗气，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最后胖子摔门而去。

跟虎和风的沉默不语，跟龙自邦连夜的不辞而别，跟柳清荷的心神不宁相比，熊天宝则是无比兴奋，他已经整整傻笑了一天。

收到战争召集令，周边各个军堡内的老兵们迅速重新聚集在一起，很快一个按照退伍前职位的大小而形成的军团架构被建立了起来，随后便是对堡内年轻人的选拔。通过对年龄和身体条件的层层挑选，仅仅用了一天，一只由老兵和新兵组成的三千人军团被拉了起来。被选拔上的熊天宝，高兴的在军户堡内撒起欢来。全然没有察觉整个堡内的凝重氛围和母亲那张忧心忡忡的脸。

今晚天宝酒馆格外冷清，明天队伍就要开拔，大家都选择留在家中，感受离别前那份家的温馨。

“小宝，这次你不能去当兵。” 老瞿头悠悠的说道。

刚才还展露笑容的熊天宝，此刻呆呆站在桌子前，老瞿头和老刘头是酒馆中唯一的一桌顾客，他特地抱出一坛好酒，没想到，刚送到两人面前，就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将酒坛摔在地上，满脸通红，脑筋鼓起，大吼大叫道：“为什么我不能去当兵？”

听到前院的动静，熊婶匆忙跑了出来，只见熊天宝两手按在桌子上，瞪着牛一样的眼睛，盯着老瞿头，桌子在他的压力下，发出嘎嘎的呻吟。

老瞿头仿佛没看见这个即将爆发的半大小子，先是歪头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酒坛，又跟一旁的老刘头对视一眼，语调依然平静如常：“因为你是家中的独苗，我们在设定选拔条件的时候没有充分考虑到这一点，不过现在作出更改还不算晚。”

熊婶平静的送走两位老兵。默默关上院门，走进酒馆，熊天宝不在。她慢慢弯下腰，收拾起地上的破碎陶片，周围寂静无声，突然一滴眼泪悄无声息的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动作停了下来，紧接着更多的泪水滴落。

“为什么？”熊天宝如狼般的吼叫，手中的斧头劈向面前的木头，“为什么？”他用脚挑起另一块木头，斧头再次凌空劈去，“为什么？”他的吼叫声越来越大，斧头舞动的虎虎生风，木屑四处飞溅。

熊婶扶着后院的篱笆，默默注视许久，终于她做出了决定，开口道：“小宝，跟我来。”

熊天宝不情愿的丢下斧头，跟着母亲走进后堂。“关上门。”熊婶一边点亮桌上的油灯，一边吩咐道。房门被大力合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熊婶从堂前的木架上将两个灵牌取下，小心翼翼的将上面的灰尘擦去，放在桌上。

“跪下。”

熊天宝赌气的跪在地上。

熊婶缓缓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指着灵牌问道：“上面的两个人你知道是谁吗？”熊天宝歪着头，横瞄一眼，这两个灵牌上分别刻着邱震和周烨晨的名字，瓮声瓮气回道：“不知道。”

“我就给你讲讲他们的故事。” 熊婶的目光充满悲伤，“那是在四十多年前，娘还没有出生，那时的军户堡还只是一个由猎户们聚集在一起的小山村，你的外公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户，一天，你外公从山上救回来一位女人，女人姓邱，在一次草原蛮族的侵扰中不幸被掠到了草原上，并怀上了孩子，她找了一个机会逃了出来，在翻越大山的时候被你外公救了下来。不久，女人生下了一个男孩，而她却因为难产而死。”望了一眼逐渐平静下来的熊天宝，熊婶接着说，“男孩取名叫邱震，在他五岁的时候，为娘才出生，他一直把娘当成亲妹妹，非常疼爱为娘，随着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邱震的身材也越来越高大，远远超过同龄的孩子，原本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逐渐排挤欺负他，说他是草原上的野种，恶魔的孩子，可他从不反抗，即使被打的头破血流。他很孤独，只有为娘陪伴着他，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年，那年，草原强盗突入北飒山口，打到了小山村，你外公组织起猎户们跟他们厮杀。”说到这，她突然停顿下来，那场发生在身边的杀戮，如一根毒刺般深深刺在她的心里，每一次的触及都让她痛彻心扉，她的语气低沉，带着一丝哽咽，继续道，“很多人在那场战争中死去，包括你的外公和外婆。”

“娘。后来呢？” 熊天宝握紧拳头，睁得大大的眼睛问。

“后来，虎帅带着虎群一举将强盗赶回了草原，邱震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勇猛，同伴们也从心底接受了他。在一次战斗中他救下了一位叫周烨晨的姑娘。” 她的目光望向另一块灵牌，幽幽叹息道，“周姑娘喜欢上了他。那时，山村的年轻人都跟你一样，想着去当兵，保护家园，邱震也不例外，于是，他告别了娘还有那位一直不肯离去的周姑娘，参加了虎帅的军队，几年后，他带着许多人回到了小山村，其中就有你爹，还有你柳叔，他们将小山村扩建成了军堡，我也是那个时候认识了你爹，但邱震还是固执的不肯接受周姑娘，直到有一次，邱震将受了伤的柳叔送回来休养，周烨晨拦住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控诉邱震的无情。”她想起当时邱震面红耳赤的模样，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你柳叔当场下达军令，邱震不能将这件事处理好，就不准回军营，经过这一幕，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

“没多久，周烨晨怀孕了，那一段是我们最最开心的日子。谁曾想，” 她捂住嘴，双眼涌出泪水，全身剧烈抖动。

“娘。”熊天宝慌了神，想要站起身。

熊婶阻止他的动作，吩咐道：“你给她多磕几个头。”

熊天宝的额头沾满尘土，关切的目光投向母亲。

“胎儿太大，她生不出来。我现在还能记得她撕心裂肺的呼喊，整整一天啊。最后，她将所有人都支开，她，”回想起那一幕，熊婶不忍的闭上双眼，任凭泪水滚滚滴落，哆嗦的双手紧紧抓着衣摆，“她用刀将肚子破开，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将孩子拽出来。”

“邱震非常伤心和自责，他将孩子交给我和你爹后，只身离开了这里。临走时，他就带走了一个小马的玩具。那是周烨晨给她将要出生的孩子做的。”说话间，她起身从旁边的一个小箱子里，取出一个油亮亮的木头小马，递到熊天宝的面前，“邱震去了草原，一定是非常非常想念他的孩子，一定是每天抚摸着小马入睡，直到这次他和你爹一起回来，小宝，你知道他们俩是谁了吗？”

熊天宝捧着小马已经泣不成声，扑进熊婶的怀中。熊婶颤巍巍地捧起熊天宝的脸，“小宝，去给你的亲爹亲娘好好磕几个头。告诉他们你已经长大了，会好好的活下去。”

在逐渐明亮的清晨，老刘头带领着全副武装的骑兵走在谷地的道路上，军户堡中的人们都站在道路旁，默默的看着队伍中的亲人，大家心情沉重，不少人忧心忡忡，作为军人的家属，没有人哭泣和抱怨，留守军户堡的儿童和老人们也没有悲哭，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他们选择勇敢直面相对。

虎和风没有在谷地，而是站在山顶的高台上，目送正慢慢消失在谷地的老兵，回头，不知何时，红肿着双眼的熊天宝站在离他不远处，眺望远去的队伍。

“小宝，你怎么没去？”他走过去问。

“我要陪着俺爹俺娘。” 熊天宝低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