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天际乌云密布，只有几缕阳光艰难的穿过云层的缝隙，晨雾朦胧，耸立在平原上的军堡群仿佛在空中浮动，随着太阳越升越高，清风吹散薄雾，军堡的色彩还保留着原有的焦黑，往年，赤北平原上的人们会赶在秋雨季来临前，收获庄稼，而今年他们提前了，然后将光秃秃的土地留给了或白或黄的‘毒蘑菇’。

驻守军堡是一个愚蠢的命令。长公主深刻反省。龙翔琪从马道走上来，站在她的身边：“敌人在上游挖掘沟渠，不用多长时间，他们就会将护城河填平。”

“今天又有什么坏消息,说吧。” 长公主太了解这个弟弟了，看他微红的脸庞便知他刚刚发过一顿火。

“龙翔雷带着兵行司的命令到了，他的军队将部署在赤水河北岸，一早，冯景跑过来，拿着龙翔雷的手令，让徐仲石将军士带回去。被徐将军回绝了，冯景威胁说由于高老将军擅自调兵，已经被降职去守城门了。”龙翔琪的拳头砸在垛口上，“禁止船只靠岸以保证浮桥安全的命令，随着龙翔雷的到来也解除了，昨晚就有一只船队靠上赤水河南岸的渡口码头，你猜是什么？”

没有问。长公主皱紧眉头，龙翔雷率领援军赶到，并没有让当前的局面更好。

“来自南方的美酒，还有歌姬舞女。”龙翔琪揭开谜底。

脸色很差。“二弟，难道我们都做错了吗？我们在虎门建立坚固的城池，训练精锐的军士，让草原上的铁骑近三十年不敢南下。而我们的王公贵族们在这期间也变成自私自利，贪图享乐的蠢材。”她深深吸入一口湿冷的晨雾，望着城下遍地的‘毒蘑菇’说道，“回顾帝国抵抗草原蛮族南侵的历史，有胜利有失败，当抵御住敌人的进攻，便会将功劳算到城墙高大坚固上，抵御失败则怪城墙太低。其实真正能抵御强敌的是军心民心，只要我们上下同心，没有城墙我们照样能将敌人赶回草原。”怒气转换成强烈的战意，“来吧，都来吧。”

污凌关城下。

众草原部落首领们围坐在长公主眼中诸多“毒蘑菇”中最大的那个。

“攻城塔和云梯还在运往这里的途中，而且在攻打赤中军堡的时候，有一部分损坏。”迪炙渠说，“守军烧掉了周边的村庄和树林，没有木料我们不可能有砸向城头的投石机、也没有攀城墙的攻城塔和云梯、抵挡强弩的排盾以及攻破城门的破门锤。”他那张长脸为攻城之事皱出一团。他想要更大的战功，这次出征，迪炙渠可谓收获颇多，而部落长老迪理席私下承诺，会从部落的牧场中分出一块给他，至于有多大，那就看他配合的程度了。

“还有火油，它对我们的威胁更大。” 元嘎芸接口。跟迪炙渠不同，元嘎芸的相貌更接近日元烈，皮肤白皙，身材挺拔，可他对牧场的渴望跟迪炙渠一样，“我仔细观察过污凌关，最高的城墙正是我们对着的北门，它的东面和西面城墙都建在陡峭的山崖上，不利我们的勇士展开攻势，南面城墙我看不到，但通过以往的侦察，那里的城墙应该是最矮的，但正对着赤水河的河滩，河对岸也是军堡林立，且不说我们的大军一时到不了那里，就算到了南城，也会受到两面夹击，没有任何胜算。”

不满元嘎芸抢了他的风头，迪炙渠急忙将话题接过来：“我们的粮食并不充足，而守军能从对岸源源不断的获取粮食。”

“说了这么多，你们有什么好建议？”日元烈摆手打断，他不想再听这些，他要攻城的对策。

元嘎芸和迪炙渠对望一眼，最后还是元嘎芸开口道：“我们建议退回武凤关，将他们引出来在赤北平原将其围歼。”

这或许是个办法，但作战经验丰富的长公主还会上当吗？想想赤中军堡一战，发觉有可能被包围，她立刻下令撤退。如果母智远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能想出好办法。在赤中军堡一线围歼敌人的计划可谓神来之笔，可惜被贪婪愚蠢的嘎东给破坏了。想到这，日元烈冰冷的目光寻找到躲在阴蒙山身旁低头不语的嘎商。希望不要再给我杀你们的机会。随即，他目光转到康达部落的伊罗身上，自从随援军而来，他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他这次只是过来拿走属于他的那一份战利品。三十万援军。日元烈暗自冷笑，他宁愿亲爱的三哥给他送来三十万匹战马。

“我再考虑考虑，都退下吧。” 日元烈挥手将众人赶了出去。退守武凤关的提议一定是在坐的众位部落首领们想出来的，唆使元嘎芸和迪炙渠这两个术勃部落的将领出面提出。由此可见，杀嘎东已建立起他的权威。可面对空荡荡的大帐，他深深的感到身边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他原本打算拉拢元嘎芸和迪炙渠，从而在术勃部落中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为此他打算将两人补充到他所掌握的神殿护卫营中，可刚才他们的表现不能说让他失望，只是让他明白了一点，术勃部落的人不会掺和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因为无论谁赢，对术勃部落的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神殿护卫营呢，几乎都是银面的人，苻石安想必已经战死，鲁日达半狼半人，想来想去目前他也只剩下穆锁可以信赖了，“穆锁。”他高声喊道。

第129章 污凌关下

亲随护卫闪身进帐，禀报道：“穆锁将军还在路上。”

日元烈眼中流露出不满。

亲随急忙解释道：“穆锁将军到处给他捡来的儿子找奶吃呢。”

“这个蠢蛋。攻下青龙帝国，还怕没有女人给他生儿子吗。”日元烈骂上一句，随即吩咐道，“找到他，让他快点赶过来。”

※ ※ ※ ※ ※

风吹过黑呼呼的军堡发出凄厉的啸叫，暗黑色的血浆凝固在军堡的各个角落。物品燃烧后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散发出腻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穆锁不喜欢这种气味，更不喜欢这里。

大火冲上城头时，他借助已经在燃烧的攻城塔，拽着达柠尔跳到了城下，在那里他们眼睁睁看着城头的人们在大火中四处奔跑、拍打翻滚、惨叫嘶吼、最后化成火球掉落。

穆且死了，依达尔也快死了，他全身烧伤，加上大量失血和两腿骨折。再往前算，族长依塔夫和大部分族人也是死于大火之中。或许，雪恒部落的勇士在冰天雪地里待得太久太久，只有烈火将他们融化后才能带入天国。他低头看着怀中沉沉入睡的小男孩。他不想再去回忆那一幕：穿过黑暗的门洞，燃烧的马厩和满身火焰的战马，教场空地上抱成一团的扭曲遗骸，火焰吞噬了所有后，正沿着登城石阶一个接一个的熄灭。缓缓摘下面具的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循声而去，在一口漂浮着满满尸体的井底，一个孩子趴在上面大哭。

穆锁用力摇摇头，想将这些画面从脑海中甩走，孩子在他的怀中抖动了一下，小手腕处响起清脆的铃铛声让他的思绪无法挣脱：小男孩浑身哆嗦着一边低声哭泣一边伸出他的小手，那铃铛声瞬间让他回到了冰天雪地的草原，每次打猎回来，儿子阿棹也是这样张开双臂迎接他，挂在腰间铃铛也会发出这样清脆的声响，还有儿子将冻得有些发紫的脸庞靠在他怀中低声说着我好冷好饿的场景。他的眼眶湿润了。

“去找些羊奶，马奶也行，快去。” 穆锁小声吩咐，生怕将怀中的小男孩吵醒，看着达柠尔急急而去，他低头用脸轻轻贴在孩子还残留泪痕的脸庞上，喃喃自语，“小阿棹，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永远不会。”

后颈感到一阵清凉，豆大的雨滴落下，他快走几步，躲进城洞口，回头望着瞬间磅礴的大雨冲刷着烧焦的一切。他想起哈耶曾经说过：‘只有信仰天国的勇士才是不惧死亡的战士。’那时他刚加入神殿护卫营，对此话无比信服。而现在的他发现这些没有天国信仰的人们，面对死亡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选择苟且偷生，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为什么会这样？穆锁心情阴郁，这样的战争让他感觉不到荣誉，只有深深的困惑和厌倦。是笨重的攻城器械加上泥泞的道路耽搁了他的行程，至少他可以这样解释。

“穆锁，我们发现一艘船。上面应该有能给孩子吃的食物。”这天，达柠尔急匆匆的赶来，跳下战马喊道。

用小米粥喂养这个被他起名阿棹的小男孩，穆锁感觉并不好，孩子整日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听到达柠尔带来的这个消息，他大喜过望。

王东初在甲板上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频频向着岸上张望。心中琢磨着等会该如何应对那些粗鄙的草原人。从内心来说，他更加愿意跟驻守污凌渡码头的军士打交道，特别是这次，曾经拥挤不堪的码头如今空空荡荡，他们的十艘大船安安稳稳的靠岸，那名叫冯景的将军便指挥军士将船上的美酒小心翼翼的搬进了城，连搬运的费用都没有要。等军士们都已散去，十几位蒙着面纱的歌姬舞娘款款下船。他可没有像那些水手伙计们，蹲在船头，咽着口水，眼巴巴看着婀娜多姿的女孩们由专人领着径直穿过城门。他从后舱的角落一箱一箱搬出金饷亲自送到船舱内，在那里，楚掌柜正陪着冯景。

虽然这次的主事还是楚掌柜，但船队启航后，他便一头钻进歌姬舞娘乘坐的这艘船内。记得，楚掌柜将整个船队的事情都交给他的时候这样说：“东初啊，临行前家主特意交待，这趟楚家可以不赚钱，但该疏通的环节一定要打通。”

冯景拿走了五箱金饷，作为回报，他让军士们将其他商家还来不及带走的各种物品全都搬上了他们的商船，最后这位将军在跳下船头时，摇头叹息：“多好的货物，都被可恶的草原强盗抢走了。”

楚掌柜闻言大笑，转身让王东初安排船队启航。‘比起战争，贸易应该是最文明的交流方式了。’王东初想起父亲曾这样说过。但绝不包括这次。他心中腹诽，却没有提出异议。相反他非常感激楚掌柜，自从父亲在草原被害后，楚掌柜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他，这次又给他管理整个船队的机会，所以，当楚掌柜随后所交待的事情，他没有任何迟疑就答应下来。“我给你留下这艘船，在赤北平原沿岸找个隐蔽的地方停靠，将这个挂在船头，自会有人来找你。” 楚掌柜将一块雕有大蛇图案的黑色木牌递给他。

可太年轻的他犯了一个错误，不该急于将船靠岸，即使在这片茂密的芦苇丛中。懊恼压着他喘不过气来。一群没人管束的草原汉子正在船舱中肆意搜刮，惊叹和兴奋的喊叫不时传入他的耳中。他们的首领巡视了一圈后，则匆匆离开，不用多猜，他会带来更多的草原强盗。

密集的马蹄声打断他的思绪。很快，从芦苇丛中闪出大批的人影，一位身材魁梧的将军率先跳上船头。王东初急忙赶上前，躬身施礼道：”这位将军，我们是圣水联盟落叶城楚家的船队，由贵帝国宗石长老作担保。”他的眼眸流露出自信和傲骄。他想从一开始，就从气势上将对方镇住。不过，当一把弯刀搭上他的肩头，王东初无奈放低他的身段。

“你叫什么名字？” 达柠尔替穆锁问。

“鄙人王东初，是楚家的一名外管事。”

“这里不是草原，你的货物在这不受保护，而且现在你在资助我们的敌人，按照草原的规矩你应该懂。” 达柠尔用刀面轻轻拍着王东初的脸，低声威胁道。

“这位将军，我们只是做生意的，其他的事情我们真的不知道，饶命啊。” 王东初的脸变得苍白，抢吧，抢吧。他想起他的父亲曾经说过，‘草原上的人都是酒鬼和强盗。’他也拿定了主意。在战争中，被抢也算是疏通关系的一部分。

“你的船从哪里来？要去哪里？船上装的是什么货物？” 穆锁轻轻拍着趴在他怀中的穆棹，放低音量问道。

“从污凌渡码头出来，准备回落叶城，船上没有货物。” 他没敢说实话。

“你知道孩子除了奶水还能吃什么食物吗？”

“多大的孩子？”他的目光落在穆锁怀中的孩子身上。

“一岁左右。”

王东初想了想，回道：“我们会用香米熬成米糊喂养这么大的孩子。”

“你这可有？” 穆锁急切的问。

“有，有。” 王东初记得船上还有几袋香米，好像就放在这艘船的后舱。

“现在就去熬。” 穆锁命令道。

“好，我这就去安排。” 王东初转身急急忙忙去准备。

没有多久，浓浓的米香飘满整个船舱。穆锁坐在圆桌旁。一碗热气腾腾的浓稠的米汤放在他的面前。满头大汗的王东初陪着笑，在旁边弯腰点头道：“这位将军，这个米汤很是养人，我这里还有一些，一并送给将军。”眼前的这位将军不像他接触过的草原汉子，特别是看向怀中孩子的目光充满了怜惜，这让他看到了离开的希望。通过父亲的死，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跟其他地方的人做生意，最多就是亏本。而跟草原人，则有可能连命都会亏进去。

“我叫穆锁。”他用木勺在碗中搅动，问道，“你们现在还能将酒送到污凌渡码头吗？”

他知道楚家，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跟楚掌柜这么长时间，他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我们的酒是卖给青龙帝国的庆崇侯，他是圣君的小舅子。原本是不可以的，后来庆崇侯找了赤水河南岸的主帅，说好了只有我们的船可以靠岸卸货。”王东初将腰再往下弯了弯，“如果穆将军想要酒，我这就回去取，三天后便能赶回来。”

“你不用回去，我知道你们的酒还会送过来。” 穆锁见孩子用渴求的眼神望着他，便笑着轻轻吹了吹木勺里的米汤，送进那张小嘴中，“等这场大战结束后，你们再离开。” 他曾经多次去找安管事，都扑了空，后多方打听，才知道楚家的商铺被查封，安管事以及伙计们都不知去向。为此，他还失落了好几天。如今，念及安管事的那份情谊，他决定保全楚家这只商船队，

“穆将军，我担心我们的安全。” 王东初赔着笑，说出了他的担忧。

穆锁吩咐达柠尔将船上的军士们都赶上岸。“在这里，如果有人敢为难你，你就告诉他们，这些都是神殿护卫营的辎重。” 他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他的腰牌放在桌子上。

一名骑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报穆将军，大帅，让将军尽快赶到污凌关下。”

“知道了。”他微皱眉头将骑士打发走，用木勺舀起米汤送到穆棹的嘴边，“多吃点，好儿子。”很快，浓稠的米汤见底，穆锁用手指轻轻擦去孩子小嘴边的汤渍，哼着部落古老的歌谣，摇晃着将孩子哄睡着，招手让达柠尔进来，低声嘱咐道：“你带人留在这里，帮我看好穆棹。” 发现王东初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这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