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元烈将手肘支在桌面上，歪着头，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场景。他无法想象穆锁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用两根手指捏着小木勺，在热气腾腾的碗中轻轻搅动，那个被他起名叫穆棹的小男孩则坐在他的怀里，吧嗒着小嘴，一脸渴望，等待木勺带来甜甜的味道。如白霜般的沙饧是昨天运到的，在楚掌柜的极力推荐下，加入到浓浓的米汤中。

事情总是在变化，不是变好就是变坏，不过到目前为止，我的运气还算不错。日元烈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听穆锁说有船，他叫上贾守义，装扮成穆锁的护卫赶到河边。没成想，楚家的商船队也很快出现在河面上。五条商船，足足多出五条商船，这让他立刻将烧毁浮桥的计划进行了大胆的修正。

我应该坚持的。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清晨的阳光映射在碧波荡漾的河面上，当他提出要随船队去趟污凌关渡口码头的时候，连诚实的穆锁都提出异议：‘不比以前，现在你是几十万大军的统帅，不能有任何的闪失。’更别说在场的其他人了。我就那么显眼吗？他不由想起初次见到楚掌柜的那一幕：达柠尔粗鲁地将他推进来。那位老者从惊愕恐惧到堆满笑容，变脸的速度让人叹为观止，一边打躬作揖，一边打量着船舱中的众人。日元烈起身转过头，退到穆锁的身后，他想起来了，现在他的身份可是一名护卫。可这位楚家掌柜直接跪倒在他的面前，一脸谄媚道：“尊敬的草原贵人。落叶城楚家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他愣在当场，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这位精瘦的老男人是怎么看出他的身份来的。后面顺利的让人不敢想象，对于提出的所有要求，楚掌柜全程低头哈腰，满脸堆笑的全部应承，连象征性的为难挣扎的表情都没有。

“他们回来了。” 萧沐歌推开船舱门，将半个身子探了进来。刚吃完米汤正昏昏欲睡的穆棹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头看见鼓起腮帮故意挑逗他的萧沐歌，小男孩张开手臂，在银铃铛的清脆声响下发出咯咯的笑声。

对萧沐歌的好人缘，日元烈既是羡慕也是无奈，萧沐歌是他的儿时玩伴，一直随他阿爸驻守在域北高原的巫藩铁骑军团中，这次随援军只身来到日元烈的身边。真不知道在域北高原恶劣的环境下，他怎么还会有如此好的心境，都已过二十岁的年纪，却还长着那副懵懂少年的脸庞，假如他能多些沉着，多些稳重就好了，我当前就缺这样忠心耿耿的将领。日元烈一直都猜不透巫藩军团指派萧沐歌过来的用意。

楚掌柜先于贾守义走进船舱。“尊敬的草原贵人。”他自始至终都这样称呼，“您交待的事情，小人都一一完成了。”弓着背，哈着腰，扬起头，为了表示顺从，他露出诚惶诚恐的微笑。

发现日元烈投来询问的目光，贾守义微微点头。尽管看不惯楚掌柜的种种行径，但不可否认，这是一个聪明人，知道尽量不去招惹这种祸事。昨晚，只因冯景没有完成龙翔雷交待的任务，被狠狠训斥一番后，他便跑到船上硬要楚掌柜陪他喝酒。贾守义藏身在船舱的一个黑暗角落，手持利刃，侧耳聆听，好在只是白白担心了一夜。

“你做的很好，先下去吧。”

“尊敬的草原贵人，为了表示我们楚家对您的敬服，请允许我们献上一份敬意。” 日元烈的回答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快些离开这个凶险之地才是楚掌柜最为迫切需要的承诺，“只要三天，我就可以将美酒和歌姬给您带来。”

日元烈忍不住笑了。“这个不急。”他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穆锁将穆棹交给萧沐歌，由后者将孩子带离船舱，而他则站在日元烈的身后，船舱内只剩他们三人。贾守义上前，压低声音向日元烈讲述了他所了解的情况，最后道：“我家小侯爷被软禁在王府中。长公主虽然怀疑但没有证据，所以并没有限制我家小侯爷的自由。”

“小侯爷同意配合我们夺取污凌关吗？” 穆锁问。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贾守义轻抬眼皮，瞥了穆锁一眼，脸上闪过一抹脆弱的笑容，回道：“我家小侯爷同意了，行动计划我已经透露给他了。”其实，当九王子提出里应外合夺取污凌关的计划时，他就十分抵触，这个计划可不可行还是次要的，主要他感觉太过憋屈，每次攻城拔寨都是他们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性作用，到如今，三万戍边禁军几乎已经是伤亡殆尽了。现在还要这剩下的寥寥几十人冒全军覆没的危险为他们去夺取城门。

“贾将军，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日元烈看出贾守义的心思，也给出他的承诺，目光移向身侧，“穆锁，让你去夺城，敢不敢？”

“求之不得，”穆锁拍了拍胸脯，随即，他明显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眸，口气转而有些沉重地说，“不过，我的穆棹还请九王子代为照顾。”

“我可没有看护孩子的本事，等你回来自己带吧。” 日元烈笑道。

第137章 断其后路

“不需要九王子太过费心，我会把穆棹安置好，如果我没有回来…。”

“少啰嗦。”日元烈打断穆锁的话，就在贾守义介绍污凌关的时候，他心中已经勾勒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只要不出现重大意外，他自信有十足的把握夺取污凌关。他对着门外喊道，“萧沐歌，进来一下。”

萧沐歌抱着穆棹走了进来。

“等下你跟着穆锁去寻一个地方，帮他好好照顾他的宝贝儿子，直到他回来。”日元烈起身说道。

※ ※ ※ ※ ※

一老一少俩人登上山寨城头。

“阴爷爷，我们不进攻吗？”嘎商隐约能看到远方淡黄色虎字大旗。阴蒙山只用一张笑脸就从熊天宝的嘴里得知虎门的一切行动，只是他接下来的命令让嘎商迷惑不解。

“怎么，还想给日元烈卖命？”阴蒙山笑咪咪的望着嘎商。

“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嘎商眼中立刻喷出怒火。

“想报仇，不急，总有一天我们连本带利讨回来。”阴蒙山满头白发在风中飘扬，“虽然这次报仇的机会比较小，可谁又能知道呢。”

“那个浑小子所说的会是真的吗？”嘎商问道，“虎家两兄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跟我们五十万草原铁骑野战？”

“等下你不就知道了吗。”阴蒙山一脸高深莫测。

“阴爷爷，是你救下我的命，还请您教教我。”嘎商学着青龙帝国的礼仪恭敬行礼，他最近总是感觉对当前的局势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阴蒙山被他不伦不类的行为逗的哈哈大笑，随即冷静的问道：“银面的大军无缘无故撤走，你能想到什么？”

“我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嘎商苦着脸。

阴蒙山暗叹，兄弟之间差距怎么这么大，不过他还是耐心解答道：“这表明黑石部落不再将术勃部落放在眼里了，换句话说，银面有十足把握日元烈的大军回不了草原。” 没有去理会嘎商惊讶的表情，他接着说道，“我们就要问了，是什么让银面有怎么大的把握？” 阴蒙山眯起眼睛公布他的答案，“除了镇北侯和白虎王，还会有什么理由呢。”

“可都打成这样子，他们还没有露面。”嘎商迟疑道。

“你觉得那个浑小子像虎门的军士吗？”

嘎商想想摇头：“不像，一言不合就动手，也不看看地点和周边形势。”

“对，他根本就不是虎门的军士，虽然非常莽撞，可他面对我们几千人的军阵丝毫不害怕。不但他没有露出胆怯，他的同伴呢，特别是那个女孩，自始至终一脸淡然从容。”

“可这…。”嘎商还是无法理解阴蒙山的意思。

“他们有能力从我们的军阵中脱身。”没有办法，只能将话讲明白，跟他聊天真费劲，阴蒙山心中更看好嘎南了，“镇北侯和白虎王要出手收拾残局了。”

一匹战马奔驰而来，骑兵带来的却不是阴蒙山一直盼望的消息。“虎门军中派来使者。”骑兵禀报道。

“哦，来了几个人？”

“两人两骑，还有…，”那名骑兵吞了一口吐沫，“还有两只猛虎。”

“什么？”阴蒙山和嘎商同时喊了出来，随即不约而同的对望一眼。

熊天宝早已跳下战马，将军旗插在地上，叉着腰对着军寨，扯着嗓子喊：“我家哥哥让你们立刻退出虎门五关。”他很生气。他可曾听老兵说过，即便是对阵的双方，都会秉承流传下来的礼法，给予对方使者足够的尊重。可到他这里却大相径庭，不但不开门迎接，还用密集的箭矢指向他们。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嘎商隔着栅栏问，他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蹲在熊天宝身旁的那只老虎。

阴蒙山见到猛虎后，早断了开寨门的念头，这根本就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老虎，身长超过五米，油亮的黄黑相间皮毛，血红的虎口向外呲着两个如同短剑般的獠牙。

熊天宝眼尖，发现躲在众人之中的阴蒙山，于是招手道：“白头发老头，你过来。”

在场的众部落首领连忙让开一道缝。阴蒙山将脸贴在木栅栏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是镇北侯让你们来的吗？”

“是的。”柳清荷翻身下马，接过话头，朗声说道，“只要你们立即退回草原，我们便不再追究。”

“有镇北侯的手令吗？” 阴蒙山的笑容很谄媚也很无耻，“只要有镇北侯的手令，我们立刻撤军。”

“你们闯进来杀人放火前，怎么没有想着管镇北侯要一份手令呢？”柳清荷上前，恨恨地回怼过去。

见柳清荷满脸怒气，熊天宝将靠着他的虎头推开，上前解围：“你这老头，赖皮的很，银面姐姐退兵的时候，可没有像你一样要这个要那个。”

“哦，银面姐姐。” 阴蒙山的笑容不改，“她真的什么都没有要吗？”

“和风哥只说了一句话，她就退兵了。”

“哦，你和风哥跟她说了什么话啊？” 阴蒙山打着哈哈。

那个老家伙又在套天宝的话。派熊天宝来就是一个错误。“不退兵，必死无疑。” 柳清荷冷冷的回答，“话我已经带到。”这样的威胁任凭谁都会当成耳旁风，她不由气馁，向还挺着胸脯正准备训斥对方的熊天宝招呼，“小宝，我们回去了。”

“请等一下。”阴蒙山连忙出言挽留，“这位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让我们退兵，总要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吧。”

“虎和风。”柳清荷回身俏脸上扬，虎和风所表现出来的能力让她对这场战争充满必胜信心，她补充道，“镇北侯三公子，虎和风。”

“没有听说过镇北侯还有一个三公子啊。”阴蒙山摇头。

“你以后会听得到的。” 柳清荷道，“如果这次你们能活着回去。”

“你先别走啊，容我们商量一下。” 阴蒙山急忙又喊住准备转身而去的柳清荷。当务之急是要稳住他们，因为身旁的嘎商告诉他，斥候带来了他一直等待的消息。

众部落首领们赶往中军大帐。嘎商抢先一步将那名斥候拽进大帐，急切的询问：“你看到镇北侯的大军了吗？”来自南方部落的首领们也都陆陆续续钻了进来。

“看到了，他们的人数在十万以内。”这名斥候浑身都是汗水，手里还握着一块带血的麻布。他刚才跳下战马后，差点没有一头栽倒在地，战马更是哆嗦不止，马后腿处有一道咬痕，往外流出淡黑色的血水，他心疼的找来清水仔细清洗着马的伤口。那可是他所在部落中最好的一匹战马了。

“就你一个人回来了？”阴蒙山是最后一个钻入大帐，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见其他斥候的身影。

“都死了。”斥候心有余悸的汇报道，“我们刚刚接近他们，就遭到狼群的攻击，刚开始只是草原狼，我们还能抵挡，后来出现巨狼，我们转身逃跑，亚席罗他们没能逃出来。”

“是巨狼，你可看清楚了？”阴蒙山花白的眉毛立了起来，骇人的目光直视对方，“会不会是日元烈的狼群？它们把你们当成虎门的斥候了。” 营帐外，受伤的战马一声哀鸣，紧接着便是倒地的声音。

“绝不是，我亲眼所见虎门的军士和狼群在一起冲杀。”斥候回答完后，心痛的回头望向帐门，他的那匹战马救不活了。

嘎商将斥候赶了出去。大帐内只剩下众位部落首领。虎群加上狼群，虎家倒是有跟日元烈一教高下的实力。我们该靠向哪一边呢？阴蒙山的脸阴晴不定，“大家怎么看？”他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依次扫过。

“阴蒙山，我们撤吧。”出人意料，最先做出决定的不是嘎商反而是棠绚部落的凌丰山，只见他向后退了一步，跟众人拉开一些距离，手握住刀柄，继续道，“如果虎门赢了这场战争，即便事后他们报复，我们还可以往北求得生存。但如果是日元烈赢了。” 不用他说下去了，所有人的脸上早已表露了他们的担忧，他们齐齐望向阴蒙山。

没错。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阴蒙山向凌丰山投去佩服赞许的目光。从嘎东被杀的那一刻起，日元烈跟图栗部落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而经过这么多年，南方众部落跟图栗部落早已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其他路可走。如果日元烈赢了这场大战，他绝不会就此罢休。等到那个时候，南方草原一定会陷入一场谁都逃不掉的浩劫之中。问题是虎门能赢吗？他转念一想，银面既然敢做出这样的选择，说明她看出虎门绝对会赢，既然如此。 他的牙猛得咬紧，他下定了决心：“撤。”

如一滴水掉进烧热的油锅里，在场的人几乎全都叫嚷起来，很快撤军达成共识，但如何才能安全的撤出去又成了他们争吵的焦点。阴蒙山稳住众人后，说道：“我去跟他们谈，你们各自收拢各自的部众。”众人点头。而他快步离开大帐。

几声虎啸后便是那个浑小子不耐烦的抱怨：“白发老头，能不能快点，我还赶着去找虎家大哥呢。”

阴蒙山来到木栅栏处，收起笑脸，一字一句的问道：“这位姑娘，我们可以立即退兵。但怎么保证我们一路上的安全呢？”

“你太淘气了，把尿射在别人的军旗上。”熊天宝用力揉着巨虎的大脑袋，趁着柳清荷跟白发老头交谈之际，悄悄翻身上马，朝污凌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另一处山口。

“白将军，熊天宝能说服阴蒙山退兵吗？”姚志远好奇的问，“那个老家伙我可是知道的，一向不好对付。”

“别人去或许不行，但熊天宝去一定可以。”白宇凌端坐战马上，信心满满。

“白将军，他们有退兵的迹象。”老王头急冲冲赶来禀报。

“太好了。” 姚志远兴奋地拍着大腿。

“熊天宝和柳姑娘呢？” 白宇凌在老王头的身后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

“那个浑小子偷偷跑去找虎大了。柳姑娘不放心，也跟过去了。” 老王头咬着牙回道，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混蛋的斥候。

“这小子不仗义，也不等等我。” 姚志远则气的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