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大门紧闭。

程远率领不到万人退守皇城，此时，郭启急急地跑上城头：“程侯爷，太后说如果叛军势力太大，就投降吧。”

“投降？”程远将身上破碎不堪的铠甲卸了下来，带动起胸背上的伤口渗出血来，他接着撕下衣服胡乱地擦了擦便一起丢在地上，“龙自平和龙自颖，还有那么多弟兄岂不是都白死了吗？”亲兵护卫立刻上来为他包扎伤口。

郭启一愣，急忙转身望向城下，偌大的校场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老太监顿足捶胸，哀嚎痛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请回禀太后和圣君，禁军已全部倒戈，叛军即将攻城，请速速退往青龙祖祠宫。”亲兵护卫拿过新的铠甲战袍，程远却扣过郭启的肩膀，目光炯炯，一字一句的吩咐，“转告他们，我们这次遇到的叛军跟以往都不一样。”

龙翔文握着缰绳的手颤抖不止，但他强作镇定，作为这次起兵的主帅，大名鼎鼎的文坛泰斗，他绝不能害怕。只是周边弥漫着难闻的味道以及一阵阵带着哭腔的怪声，着实让他也想跟着呕吐。于是他开口哀求道：“翔卫，求求你别吐了。”

“呜呜，我要把它吐出来。”龙翔卫一面用袖子擦去嘴角上的苦胆水,一面鼻涕眼泪俱下的低声哭道。可能他又想起刚才的画面，又伏在马背上呕吐起来。

龙翔文鼻子一酸，眼泪悄然落下。我在为谁哭泣，为子侄们的陨落而落泪，还是为呕吐不止的兄弟而伤心，或许只是为自己而悲伤呢。当龙自平的头颅凭空爆裂，从中飞出一条手指般粗细的血虫，龙翔文傻傻地呆立当场，等龙自颖痛哭着步入龙自平的后尘，这个场面不但直接让龙翔卫崩溃呕吐，也让龙翔文不禁扪心自问，我苦心经营多年，就是要得到这些吗？

三万黝黑皮肤的战士用以命换命的凶狠战法，硬生生扛下同样训练有素虎卫骑兵的冲杀，等吴飞腾率领着他的铁骑和刚刚投降的禁军步卒包抄掩杀，胜败已无悬念。

龙自峰返回到他们中间，龙翔卫小心翼翼的躲到了龙翔文的身后，再也不敢呕吐。战场上传来空灵的战鼓声以及刺耳的吹叶声，一排排身披铠甲的军士听从军令逼近皇城。

“翔文叔，如此简单的事情，翔武叔怎么就会失败呢？”龙自峰耸耸肩，自得的问道。

“还是不可大意。”龙翔文轻咳一声，小声回道。

龙自峰微微一笑，目光瞄向身后的龙翔卫，问道：“翔卫叔，你要不要教教我怎么攻城啊。”

吓的龙翔卫差点从马上摔落下来。

龙自峰见此情景，冷哼一声，下令道：“攻城。”

吹叶声急促，他的战士大踏步向前。

“射箭。”程远喊道。

弓弦声响起，密密麻麻的箭羽覆盖在前进的军阵中。龙翔文急忙将眼睛闭上，他今天目睹了太多的血腥场面。半晌，没有听到惨叫声，睁眼，除了有几人无声的倒在地上，那些身上插着箭矢的士兵依然迈着整齐步伐，默默无声的向前。

无声有时更让人恐惧。

庄桦一瘸一拐的跑了过来，大声问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人啊？”

“强弩配破甲箭。”程远故作镇定。

庄桦领命而去。

第二波箭矢带着嗡嗡声，再次铺天盖地而下。

箭雨过后，成片的士兵倒在了地上。铁质头盔都被破甲箭射穿，暗黑的血水流满一地。

见起到了效果，程远兴奋的大声喊道：“再来。”

龙自峰也改变了命令，吹叶声调立即发生了变化，前进中的军士们从背后抽出黑黑的木棒，结果第三波箭矢就这样被挥舞的木棒打落在地。

“换标枪。” 程远再次命令道。

强弩上安装上了标枪，又射倒一批。

“放箭。”这时，吴飞腾按照计划，下达命令，身后的弓箭军阵射出箭羽，密密麻麻的箭雨顷刻覆盖在整个城头， 程远一边举着盾牌一边大声提醒着防箭。而正在指挥装填标枪的庄桦，身上插满了箭矢，倒在了血泊中。

至此城下射出的箭雨一刻都没有停歇，城头的防守名存实亡。

攻城的军士趁机接近。几个木棍交叉，将人一个一个抛上了城头。

虎卫军的将士们顶着盾牌呐喊着冲上前，双方将士在箭雨中混战在一起。这样的混战逐步从城头向着皇宫内延伸，不一会儿，皇城大门便缓缓地开启，龙自峰大笑的带领着大军冲了进来。

程远面对黑压压的敌人，只能带领着残余的将士们且战且退，整个皇宫混乱不堪，到处都是喊杀惨叫声。

※ ※ ※ ※ ※

周一鹤睁开眼。黑幕还在，他的身体也还在江水中荡漾起伏，他逐渐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我讨厌泡在水里。他想大声抱怨，最后却变成微弱的呻吟。

“你终于醒了。”

他吓了一跳，右手本能的摸向腰间。身体立即失去平衡，头沉入冰冷的江水里，一只有力的大手将他捞起。“周大人，我是隐龙司的人，隶属镇南王麾下。”来人喊道。

第161章 何至于此

“快带我去见你们王爷。” 周一鹤紧紧抱住那块磨破火用命换来的木头。

此刻的皇宫大内。

龙翔云和龙自游早已换上铠甲，统领着不到二十名身穿重甲的御前护卫，守护着皇宫内院。

喊杀声越来越近，龙翔云不放心，又赶回寝宫，帝后杨婞坐在滚滚上涌的泉水旁，一动不动，她没有援军可用，老头子安排给她的援军被杨权弄没了，也没有退路可走，张旭一接受嘱托匆匆而去，至今了无音讯。

“婞婞。” 龙翔云柔声劝道，“你去太后宫。郭启会将你们护送到青龙祖祠宫。”

“我在这里等你，我哪都不去。” 一身宫装的杨婞笑着摇头，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她是光熙帝国皇族，自小的耳濡目染让她明白一个道理，在权力的争斗中，不要去奢望对手会仁慈的饶过你，比起身死，苟且活着被人百般羞辱将会更可悲，因为对手不但要践踏你的骄傲和尊严，还要给你的子孙后代留下深深的自卑和懦弱。老头子曾说过：‘一时的失败并不可怕，永无翻身的被人耻笑才是最可怕。’她深以为然，所以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在亲自给儿子穿戴铠甲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龙翔云坐到她的身边，从她宽大的袍袖中夺走了那柄锋利的匕首。“完事后，我会去祖祠宫找你。” 龙翔云故作洒脱的耸了耸肩，“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信。”她扭头望着这个男人，眼中涌出泪花。十几年前，她怀着对故国的向往，带着弟弟杨权远游来到这里，命中注定地遇到了这个男人。直到她嫁过来前，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老头子的特意安排。她作为一枚棋子，一枚无法掌握命运的棋子，最终被安排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这个帝国的帝后。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这个男人有一点小小的自卑，一点古板执拗，但人不坏，也从不会骗她。今天这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谎。任性的杨权一把烧了龙翔武的侯府，圣君之位的争斗就变得更加残酷无情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里有他说的那么轻巧。

“知道我在哪里第一次见到你吗？” 龙翔云问。

杨婞摇头。

“当时你跑到奉文草堂，口口声声说瞿老夫子所着的史经有误。我就在他的众多学生之中。”

经他一提，杨婞终于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插着腰站在草堂门口，要瞿老夫子出来一见。“他对光熙帝国的记载错误太多。”她不禁莞尔一笑，舒缓了她淡愁的峨眉。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能将瞿老夫子辩驳到躬身认输。” 龙翔云稍作停顿，今天他要说出他埋藏很久的秘密，可能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那个时候，我就被你深深给迷住了，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哪怕你来自异国，哪怕你的才情高出我很多。我也要得到你。我为了能跟你接近，即兴给你写的那首诗，其实是在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苦思冥想了几个晚上才做出来的。”

杨婞横了他一眼。

“我的资质不高，但我用心了。”龙翔云报以微笑。

“我不喜欢这里。”

“我也是。” 龙翔云握住她的手，“等这件事过了，我就跟你一起游学四方。”

“大骗子。”杨婞夺过他手中的匕首。

他缓缓站起，手轻轻拂过她的面庞，柔声道：“一定要等我回来。”

在将房门关上的那一刻。门内门外的两人几乎同时流下泪来。或许真应了他的那首诗：含笑含嗔秋意浓，如泣如歌伊人游。不离不弃相伴永，是生是死梦与同。她心中默念，卷起袖袍，匕首划破手腕，这次温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上涌缠住她的手腕。“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我现在很需要你。” 杨婞边哭边弯下身躯将流血的手伸向泉池，泪水夹杂着鲜血一滴一滴掉入泉水中。

宫门口。

龙自游手握长剑，目视前方，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父亲，母亲还是不愿意走吗？”他问。

“害怕吗？” 龙翔云反问。

摇头。“从来没有这样安心过。当你们告诉我，我将来会是帝国的君王，我的内心一直非常惶恐，我怕我当不好这个圣君。”

“其实，我跟你一样。” 龙翔云道，“世上没有天生就会做的事，都是做着做着就会了，不要怕。”

龙自游扭头望向父亲。

“这句话，是你爷爷在将圣君之位传给我的时候跟我说的。” 龙翔云微笑着说道，“我本打算在君位传给你的时候，再告诉你的。”

“我觉着现在说正好。” 龙自游含着泪笑了。

龙翔文等人的身影从黑暗中步步逼近，这个场景让他想起了熙野侯龙翔武。

“是你吗，龙翔文？无论你是来夺位还是来报仇，我就在这。” 龙翔云不失他作为帝王的尊严。

宫门口的光线映在龙翔文面无表情的脸上，他空洞的眼神中也没有自得，没有狂喜，没有冷酷，没有谴责。

龙自峰碰碰他的胳膊，结果龙翔文一言不发。“翔云叔，是我。”龙自峰只好第一个开口。

“你？”龙翔云诧异的望向这位他从没有特别关注的子侄，念头一闪，想起张旭一所怀疑的黑蛭魔兵，“怎么回事？”他满脸阴沉的问向龙翔文。

“他来当。” 龙翔文的表情很奇特，无奈、酸楚、恐惧还有恶心。

“你让他来当？”难以置信地重复。

“翔云叔，你没有看出来吗？” 龙自峰感觉受到了冷落，不满的说道，“是我要当，而不是他想让我当。”他用微笑加以威胁,效果还不错，他的翔文叔选择的沉默。

龙翔云楞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龙翔文，鼎文侯，文坛泰斗，我一直以为我不如你，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你徒有其表啊。”

龙翔文脸上的羞愧一闪而过。

既然事情已经明了。无需再说。龙翔云抽出了长剑，指着龙自峰，说道：“来吧。”

“翔云叔，这又何苦呢。” 龙自峰嘴里说着客套话，转身从护卫手中接过一根长长的黑色木棍。

“你的剑呢？”他问。

“丢了。” 他不屑回道，手中抖出一个棍花。

剑刃上的青龙真气在聚集，寒意向四周弥散，他改为双手握剑，目光盯着舞出一片黑色棍影的龙自峰，心中有剑，谁以争锋。他身随心动，如毒蛇般的青丝在黑影中跳动，发出金属摩擦碰撞声，迸发出青白色光辉，驱逐四周的黑暗，转瞬间，在躲过黑影的一次威胁后，他的剑锋猛然暴涨，钻入龙自峰的前胸，攻入其要害。

可惜战斗没有立刻停止，黑影席卷而来。龙翔云被重重的抛出。龙自游和御前护卫们连忙上前，将人护住。

“父亲。”龙自游颤声的叫道。

龙翔云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着胸口插着利剑的龙自峰。“你输了。” 开口让他喷出一口鲜血来。

龙自峰露出笑容，那种无所谓惧的微笑，用手将深深插在胸口的长剑拔了出来。随意丢在了地上，他伤口处蠕动着无数深红色的小虫，转眼，伤口愈合。

龙翔云的心脏在狂跳，张旭一之前的怀疑得到了证实。“黑蛭魔兵，”他望向站在一旁的龙翔文和龙翔卫，“你们都看到了吗？他不是龙自峰。”

龙翔云声音虽然不大，却让龙翔文浑身一震，身体顿时失去了气力，扑通跪坐在地上，而龙翔卫更是拂面大哭起来。

“你知道的不少啊。”龙自峰发出桀桀的怪笑，身形前冲，手中的黑棍带着风声砸向龙翔云的头顶。

忠于职守的御前护卫们挡在前面，但很快都失去了生命。

龙自游抱起父亲向着内院跑去，龙自峰一个闪身，黑棍砸向龙自游的后背，一股青龙真气从龙自游的背部透出，化成一个盾牌，一声巨响，父子两人如离弦的箭飞了起来，冲破房门，摔入寝宫。

“小子不错。”龙自峰摆弄着手中的木棍，悠闲的跟着，不久，愤怒的声音从寝宫传出，“人呢？”

吴飞腾等人急忙跟了进去，寝宫内除了龙自峰外，没有任何人。龙翔云和龙自游凭空失去了踪影，大片的血迹正流向低洼的泉池，将乳白色的温泉染成鲜红。

寝宫外，龙翔文还跪在地上，嘴里喃喃道：“这不是我所想的结果。”

龙自峰满脸怒气的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如抽取脊梁的龙翔文，沉思片刻，蹲下身来，在龙翔文的耳边笑着道：“翔文叔，我突然不想当这个圣君了，你来当好不好。”眼前那诧异而慌张的表情让他很受用，他起身，“这里就交给翔文叔了，我得去迎接长公主呢。”

※ ※ ※ ※ ※

“太后，皇城已失守，快跟我走。” 程远肩头插着一只利箭，倒提着铁锏，快步冲进太后宫。刚才他看到正匆匆而去的郭启，从他的口中得知太后根本就不打算离开。

偌大的太后宫空无一人。太后寝宫大门敞开，一头白发的太后一身宫装，平静的端坐在软塌上，手搭在一旁的矮几上。她一直都在避免发生这样的人间惨剧。可惜她阻止不了，这一天还是来了。痛苦的目光凝视跪倒在院内，满身是血的程远。让这一切都结束吧。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喊道：“程老将军，让军士们停止抵抗吧，这是皇族之间的事情，不要再让将士们白白流血了。”

一名内侍从宫门外闯了进来。

程远回头喝问道：“谁？”

满魁很是意外的看了一眼程远，再望向寝宫中的太后。一把将身上的宫服撕碎，露出那满是伤疤的黝黑皮肤，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程远起身退守到寝宫门口，手中的铁锏劈向满魁的头顶。

满魁身体前冲，任凭铁锏砸在他的背上，而他闷声不响地钻进程远的怀里，手中的尖刀避开破损的胸甲，快速的插进程远的胸口，然后拔出再插入，没有任何停留。程远的铁锏落地，一只手紧紧的抱住满魁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肩头的凯甲处拔出那只箭矢，学着满魁的样，咬牙默默的，狠狠的插进满魁脑内，带出红白交织的浓稠液体，再插入对方的眼睛，带出血红的眼球，抖掉再插入。

最后两人相拥着双双倒在门口。程远胸口的鲜血不再喷涌，涣散的目光盯着那条暗红色蠕虫从流着红白浓浆的眼眶中爬出，他想将手中的箭矢举起，最后却只能不甘心的放弃，他的永夜已经降临。

许久，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面如死灰的龙翔文带着抽成一团的龙翔卫走了进来，见到门口的尸体，龙翔文停住脚步，伸手从又在干呕的龙翔卫腰间抽出长剑，跨过门槛，沿着地上那条淡红线痕迹来到太后的面前。

这位掌管帝国十几年的老太后，将目光从矮几处移开，冷漠地望了一眼满脸狰狞的龙翔文，慢慢闭上眼睛。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了。她老了，太累了，活不动了。

随即，刀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