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位绝对是草原上的牧民，三十多岁的年纪，风霜在他的黝黑脸庞上留下印记，高高瘦瘦的身材却驼着背，扁平的鼻子,高高的颧骨，笑起来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黄黄的大牙向外呲着，可能是经常撕扯肉类的原因，两个门牙之间,留下一条很明显的间隙。“我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你们。”他的几个手指在矮桌上不停来回敲击，发出骏马奔跑时的马蹄声，见对面三人都盯着他的手，他连忙停下，笑容不改，“几位是不是找错人了。”

“包掌柜，我们在找一位卖酒的朋友。”熊天宝道。

“那你们一定找错人了。我从不卖酒。”包新荣的笑容更加灿烂，好奇的问道，“他卖的是哪家商号的酒，我在地面上很熟，说不定可以帮你们找找。”

“我们要找的那位朋友打算跟我们合伙一起卖酒。”

“哦，那就难找了。” 包新荣收起笑容，从桌边站起，“抱歉帮不上什么忙了。”说着他来到门口，将羊皮做的帐门挑起，作出送客的姿态，却在不经意间问道，“你们卖什么酒？”

“熊家特酿。”柳清荷替熊天宝回答。

“姐，我们不是都说好的吗，这次让我来说。”熊天宝转身小声抗议。

“没听说过。” 包新荣将头缓慢摇动，向帐篷外扫了一眼，随手将帐门放下，坐回原位，手指又不自觉敲击起来，问道，“东家姓熊吗？”

“东家有两位，一位姓熊，一位姓邱，这个酒的名字还是邱东家起得呢。”

手指虽然还在敲，但完全听不出马蹄的节奏，他握紧拳头：“安…，邱东家怎么没来？”

“他已故去。”虎和风知道他们找对了人，也就直接表明身份，“不过他曾说过，到王城可找一位叫安荣的朋友。”

包新荣微微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悲伤，不过多年卧底生涯让他很快调整心态，起身，放低声音说道：“黑虎司安字组包新荣请求归队。”随后，他详细讲述了这段时间的情况，原来，邱震匆忙离开王城的时候，他正好被安排将粮食送往草原。这才躲过一劫。“等我回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林大哥和几位弟兄都战死了，也没有人找过我。” 包新荣最后才想起来问道，“几位如何称呼？”

熊天宝粗声粗气的介绍道：“我叫熊天宝。我爹邱震，还有熊凯”。

包新荣闻言，不禁多看了熊天宝一眼，发现跟邱震是有几分相像。而一旁的柳清荷没有去提醒熊天宝要小声点，有虎和风在的地方绝对安全。“我来自军户堡后山半坡柳家，柳清荷。”她也介绍道。

“我，虎和风。”

“你是虎帅三公子。” 包新荣瞪大了双眼，磕磕巴巴的问道。

“你知道我？”

“何止知道，最近来往的商行马帮都在传颂您的名字。” 包新荣兴奋的搓起了手。

“最近王城还有什么风声？” 虎和风不想谈论自己，问道。

“现在各处都在传这次巨神帝国南下，是跟刚夺得圣君之位的龙翔文有关。” 包新荣迅速恢复一名细作的状态，言简意赅的说道，“龙翔文跟巨神帝国有协议，草原出兵攻打虎门五关，龙翔文安排内应打开城门。这才有了虎门五关在三天内全部失守。而龙翔文借着虎门无暇顾及之际，发动兵变，夺取青龙帝国的君位。”

“只是虎家的秘密王牌虎三公子横空出世，一举剿灭巨神帝国的几十万大军。” 包新荣满脸兴奋的看着虎和风。

虎和风没想到又转到自己身上来了，便又问道：“黑石部落的银面回来了吗？”

“回来了，大军接近二十万，不过没有进驻王城，而在王城以南十里驻扎。” 包新荣禀报道。

“天神殿呢？”虎和风继续问。

“草原大军惨败的消息传来，所有的神殿祭司都上了神殿峰。”

“天神殿平常有人进去吗？”柳清荷接着问。

“平时，除了神殿首席祭司外，其他的神殿祭司都没有资格进入天神殿。哦，还有银面可以进出。” 包新荣补充道，“这次银面回来后，没有看到她进过城。”

“今天，南方图栗部落的五万骑兵和黑石部落的大军一度围困王城。大家都在传，银面和南方图栗部落准备联手将迪德罗赶下王座。” 包新荣如数家珍般的谈论着整个王城的局势。

门外传来敲击木杆的声音，包新荣警惕的站起身，虎和风摆摆手，说道：“是自己人。”

熊天宝起身出去，不一会老何头跟着他走进帐篷。“虎三将军，刚才在王城发生了一件事情。”老何头一脸为难的将发生在王宫门口的事情仔细讲述一遍，最后说道，“按虎门的军规，不听军令，是要问斩的，可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儿子，控制不住情绪。”

见虎和风不言语，老何头再次求情道：“他一家在这场大战中全都死了，他一直都在愧疚，没有保护好他们。原本以为儿子也不在了，没想到今天突然出现，他有点失控。”

第170章 浮生若寄

“他在什么地方？”虎和风问。

“跪在军营中，等候您的发落。”

“走，回军营。”

大帐内，耿星河被带了进来，重新跪在虎和风的面前。

“耿星河。”虎和风道，“今天因为你的冲动，差点让兄弟袍泽陷入险地，你可知道错了。”

“我知道错了。”耿星河愧疚的将头低下，“我愿受罚，毫无怨言。”

“说说，怎么回事？”

“我看见孩子在敌方一位大将手中，那位大将我见过，就是当初率人偷袭污凌关南门的那个人。”

“他叫穆锁。” 嘎南插话道。

“穆锁，”包新荣叫道，“我认识他，邱震将军曾让我将粮食送到他的部落。”

“包新荣，能不能找到他住在哪里？”虎和风问。

“可以，我现在就去打探。”

“现在就去弄清楚。”

包新荣点头，离开大帐。

“虎三将军？” 耿星河很意外的抬头。

“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来。”虎和风说道，“今晚我陪你去。军法留着，回去再跟你算。”

“谢将军。”耿星河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王城上空突然传出嘹亮而又悲伤的号角声，整个王城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慌张的望着王宫的方向。雪花又开始飘飘洒洒的飞舞起来，驻扎在城外的黑煞骑兵蜂拥而至，将城池的四个城门牢牢的控制，王城黑甲人在城内城外巡逻，维持街面的秩序。

正在众人疑惑之际，包新荣兴冲冲的跑进大帐：“迪德罗死了，今晚全城戒严。”

“穆锁呢？”耿星河急切的问。

“在王宫值守。”

※ ※ ※ ※ ※

哈耶慢慢弯下腰，坐在天神大殿门口的台阶上。山下的号角声悠扬而凄凉。死了，终于死了。两颗浑浊的泪珠悄然滑落。

一个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哈耶悄悄将眼泪擦去，并没有回头：“宗石。” 哈耶的语调少了往日的虚情假意，好像彼此之间的关系一直就那么亲密无间，“他们都走了吗？”他问。

“都走了，最后一位老兄弟清晨离开了。” 宗石也仿佛一下老了许多，雪白的鬓发在风中凌乱，“我陪他喝了整整一夜的酒，下一个该轮到我了，你会来陪我吗？”他走到哈耶的身旁坐下，全身散发着酸酸的酒气。

“陪你喝一夜的酒吗？” 哈耶问道。

宗石望着天空的星云。“不喝了。我只是想找人好好说说话。”长叹一声，扭头看向哈耶，“虽然我跟你总是说不到一块去，但至少你还是个人。”

哈耶一愣，接着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宗石受到他的影响，也大笑起来。最后，两人的眼泪都笑了出来。渐渐收起笑容，两人呆呆地坐着一起，各自想着心事。“迪德罗死了，按照惯例祭司要引领他进入天国。” 许久还是宗石开口说道。

“我知道。”他憎恶的皱了一下眉头，“我会去。”

“给后世子孙留条活路吧。” 宗石的语气中带着哀求。

哈耶沉默起身离开。

山峰下的王宫烟雾缭绕，巫师们正手持火把，围着正在被清洗的迪德罗遗体，跳着夸张而又神秘的舞蹈。

日元烈独自跪在宫殿前的台阶上，等待这场仪式的结束。

“老九。”日元烈抬头，一位身穿葬服的女子走到他身旁。

“六姐。”日元烈认出，是六姐迪娜，他便从跪姿变成坐姿，将披在身上的厚厚锦袍铺在身旁的地上，“你不要跪了，坐到我的身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迪娜在他的帮助下，慢慢坐下，陪着他望着大殿里晃动的火光。

“母智远去神殿峰下迎接天神的神旨。”日元烈说道。

“我是来找你的。” 迪娜丰满的脸上带着期盼，“希望你能收回成命。”

“什么命令？”日元烈很是好奇，他记得到现在他还没有正式发布一条命令呢。

“不要杀卡丹尔咯她们。”

“卡丹尔咯是谁？” 日元烈更加摸不到头脑。

“父王的女人。” 迪娜回头看了一眼躲在阴暗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女人们，低声说道，“她们听说要伴随父王去天国，都非常害怕。”

日元烈这才想起父王生前最后的那句话，抱歉道：“六姐，她们是阿爸指定要带走的人。”

“她们都是活活的人啊。”

“也是阿爸最后的愿望。”日元烈固执地摇头拒绝。

“她们还很年轻。” 迪娜还想继续劝。

此时，母智远匆匆的赶来，没有去扶缓缓起身的迪娜，而是对着日元烈说道：“哈耶祭司来了。”

日元烈起身迈步走下台阶，并大声吩咐道：“将草原王送往安息殿。”而他在护卫们的簇拥下走向宫门。母智远在他身后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向迪娜，迪娜无奈的摇摇头，转身走进大殿中。

哈耶在日元烈的陪同下，来到一处用白色石条垒砌，酷似尖顶帐篷的宫殿。这座安息殿长年紧闭的大门被推开。没有窗户的殿内一片漆黑，护卫将火把插在墙壁凹槽处，顿时殿内明亮起来，整个安息殿不大，没有任何摆设，只是在殿内的中间放置一块白色六边形石台。哈耶围绕石台一圈，用手轻轻抚摸石台的边沿，等护卫们都离开后，抬头问道：“九王子，南下的战事为何会如此惨败？”

第170章 浮生若寄

日元烈知道会有此一问，便开始讲述整个过程。

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的脚步声，黑袍巫师们抬着迪德罗遗体走进殿内。日元烈停止讲述，看着黑袍巫师们将父王赤裸的遗体放在石台上。

“九王子，你到外面等候，我们等会再聊。” 哈耶的话让正围着石台跳舞的黑袍巫师们一愣，手中的鼓点和他们腰间的铃铛声不再协调。

哈耶挥挥手，黑袍巫师们纷纷退出。日元烈向着石台上的迪德罗，深深的行礼后离开。

殿外，黑袍巫师们离开去准备下一个仪式，日元烈呆呆站在殿门口不知该去哪里。心中一阵纳闷，我不是要全程陪伴阿爸，看着他升入天国的吗，怎么被赶出来了。

抬眼就看到母智远面带惊喜地迎上来，招手道：“快跟我来。”

日元烈被母智远拽进旁边的一所宫殿，这个宫殿也跟安息殿一样没有任何摆设，更没有安息殿中的那个石台。迪娜正跪在大殿中央双手捂面，见母智远将日元烈带了进来，不顾一切的扑上前，紧紧抱着他低声啜泣。在日元烈迷惑的眼神中，母智远将殿门关上。走到宫殿的中间，用随身的小刀将一块石板翘了起来，回头吩咐道：“快来帮忙。”

日元烈上前，两人合力将石板掀开，露出一个黑黑的洞口，母智远将油灯递给迪娜，叮嘱道：“你带他去吧。” 迪娜看了日元烈一眼，率先沿着洞中的石梯走了下去，日元烈迷惑的跟在后面，姐弟二人走出没有多远，进入到一个不大的密室中。

迪娜将油灯放在密室墙壁凸起的小台上面。拔出腰间的小刀，用另一只手在墙壁上摸索，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用小刀轻轻的撬开一块墙砖。回头用手在嘴上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招手让日元烈过来。

日元烈走近，原来密室就在安息殿的底下，密室墙壁上镶嵌着一块水晶，他透过水晶可以清晰的观察到安息殿内的情况。哈耶的影子交错投射在墙壁上，高大有如巨人。而他此刻正站在阿爸的头顶处，一只手轻抚他的额头。“你不该杀了他。” 哈耶的声音通过通道传进密室中，嗡嗡作响，但还听得清楚。

“喝不下烈酒，没有更多的女人，我要他何用。”一个声音在空中回荡，日元烈忙向哈耶的四周搜寻，不见任何身影。日元烈疑惑的回头望向迪娜，却见她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眼泪不争气的滴落。

日元烈屏住呼吸，继续偷窥。

“你已经伏顶他十年，他的身体被掏空了。” 这是哈耶没有情感的语调。

“一副没有用的旧皮囊而已。”那个声音满不在乎的叫道，“我喜欢有活力的身体，只有他能让我继续开心。”

哈耶沉默不语，三个手指在迪德罗的眉心猛的合拢，向上提起，一缕黑雾随即从眉心处冉冉升起，宛如像蛇一样翻腾缠绕。

黑雾在升起一尺来高时，突然凄厉的嚎叫：“人呢。日元烈在哪里？”黑雾挣脱哈耶的手指，迅速钻回迪德罗的体内，火苗剧烈摇摆。

恐惧就如哈耶印在墙壁上扭动的影子。天啊，这是什么？日元烈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半张着嘴，左手掐在自己的喉咙处，生怕叫出声来。

“这次不行。” 哈耶的手再次悬浮在迪德罗的眉心处，合拢几次却没有将黑雾拽出，“你要跟我回去，天神需要你。”

“天神，终于肯求我了。” 黑雾将语调拉得很长，期间还夹杂着渗人的怪笑。

“雾黐，不要耽搁时间，快点出来跟我走吧。” 哈耶疲惫的将双手扶在石台上，弯曲的脊梁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喜欢这里的烈酒和美女，去把日元烈叫来。”

“天神的召唤，没有谁可以违背。” 哈耶强压心中的怨气，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

“我偏不听他的。” 雾黐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等日元烈去觐见天神，你也就可以再回来了。” 哈耶没有办法，只能软语哄骗。

“天神找我干什么。” 雾黐嘟囔着妥协。

“你见了天神，自然就知道了。”哈耶从怀中拿出一颗白色的珠子，放在了迪德罗那惨不忍睹的口中。

阿爸体内是什么东西？日元烈正想回头询问六姐，石台上的尸体猛的坐起，双手向前伸展，全身剧烈的抽动，紧接着安息殿中的火把突然全部熄灭，白色石台则毫无征兆地发出强光，将整个大殿照如白昼。

日元烈揉揉眼睛，待适应光线后，他发现哈耶已经缓步离开尸体，躲到了一边。一团黑色雾状正从剧烈抽搐的尸体中慢慢脱离出来。最后，完全脱离的黑雾在封闭的宫殿半空四处游荡，发出桀桀的怪笑。而尸体如烂泥般歪歪斜斜的倒在石台上，哈耶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往尸体上倒上一些粉末，一代草原之王的尸体迅速融化，变成无色的水渍慢慢渗透到白色石台中。

最后，石台上只剩下那个白色的珠子。

哈耶抬头看着四处飘荡的黑雾，淡淡而无奈道：“雾黐，请进去吧。”

黑雾飘到哈耶的面前，突然化成一个恐怖的骷髅撞向他。“雾黐也是你能叫的吗？我是你们的主宰。”他用嘲讽语气和高高在上的姿态，无情地羞辱着倒在地上的哈耶，“可恶的老家伙，你一定很恨我吧。没有我，哪有你们的帝国。当年，不是我，术勃部落早就死光了，……”

哈耶好像根本没有去听雾黐的絮叨，他阴沉着脸从地上慢慢爬起，颤抖的手伸向石台上的白色珠子，雾黐的言语停顿，再次将哈耶撞倒在地，然后不甘心的包裹住白色珠子，一阵黑色旋风刮过，黑雾消失不见。一切都恢复平静。

哈耶抹去嘴角的血水，伸手将已经变成黑色的珠子拿起，放入怀中。佝偻着身躯，口中不断小声嘀咕着。直到白色石台的光芒逐渐变暗， 四周的火把重新亮起。

迪娜从后面轻拍他的背，日元烈跳了起来，一脸惊容。迪娜用手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日元烈反应过来，跟着迪娜回到了地面上。正焦急等待的母智远长长松了一口气。迪娜则急急的叮嘱道：“千万不要露出破绽。”

日元烈点头，急忙赶到安息殿前。就在此刻，安息殿的大门被打开，哈耶佝偻着身躯缓步走出。“你阿爸已经升入天国。” 他疲惫的语气中努力透出欣慰。

日元烈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恭敬的回道：“我真为他感到高兴。”

“去主殿吧，把这次南方战事的情况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