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影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勃勃生机，万物竞发，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徐影整个人都很舒服。

正常人不会有什么感觉，可徐影才有过病重难起是什么体验，一旦身上再没有什么病痛，生命力充盈了整个身体，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躺着和呼吸，都能感受到活着的快乐。

实在是太久没有这样的轻松了，徐影一时间都没有动。

但很快，外头就有压到极低的声音响起：“到时辰了呀，娘娘还没有起么？”

声音很熟悉，像……追月。

追月？！

沈追月？！

徐影一下子就坐起身来。

外头很快察觉到了卧房中的动静，很快便有女官带着宫人鱼贯而入。

“娘娘醒了！”为首的宫人落落大方地走过来要伺候徐影起身，还一副和徐影非常熟的样子，张口就是，“其实娘娘真的不必伤心啊，陛下也不过是随口说的罢了，未必有怪责之意，娘娘若是实在不安，奴婢给娘娘说些宫中礼仪规矩，娘娘照着学……”

听着这夹枪带棒的话，看着这隐约熟悉的面容，徐影想起来了当年。

沈追月，前朝后宫的女官。

徐影因是小家子出身，没有世家贵女那样系统的正经礼仪教育，陡然做那个全天下人都认为应该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皇后，心头是真有点虚，刚好有这种通晓礼仪的宫人来伺候，自然十分倚重，还将她拔擢成了尚宫。

然后事实证明了这不是啥好人——她伺候在身边时，除了说话总会带点阴阳怪气之外其他各方面倒是还行，只是等徐影被废了，她才知道这位前朝女官和前朝公主出身的许贤妃属于沆瀣一气，徐影被废当日沈尚宫就光速离了凤仪宫去朝阳宫伺候，后来还陪着许贤妃来冷宫“探望”过自己几回，言语之间对徐影自然不会多客气，话里话外都在讥讽她不过小小麻雀，安敢觊觎凤凰尊位。

而沈尚宫这话也让徐影想起来了这是个什么时候。

——如无意外，应该是她刚做了皇后没多久，和皇帝那份患难夫妻的情深似海暂时还算坚挺，但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迹象的具体表现是，一次宫宴中，莺莺燕燕们为了搏得帝王一顾，各种争奇斗艳，跳舞的唱歌的念诗的作画的绝技频出，即便有几个嫔妃确实没什么才艺，却至少占一个举止斯文优雅，这种场合，就显得徐影格格不入。

没办法，和楚英成婚那么多年她光顾着发展政治手腕了，世人提倡的女子应该贞静柔顺，知书达理，举手投足都可堪入画的技能……徐影一点没学不说，和楚英并肩坐在最高位，她非但没把自己列为“需要争宠的美人”，甚至还丝毫不自觉地坐那儿欣赏着美人的争宠。

不知怎么的，楚英莫名有一种自己的女人被皇后嫖了的错觉。

这让他有点看不过去，点了徐影一句：“要不，皇后还是找几个女官好好给你讲些礼仪吧。”

老实说，这话真的很羞辱人。

即便是徐影现在已经看破红尘，坚定了“管你皇后不皇后，老娘舒服最重要”的观念，她仍然觉得这句话很过分。

——我是皇后诶！还是开国皇后！这个身份难道不应该引导最高端的礼仪和流行风尚吗！我喜欢珍珠就该以珍珠为贵，我喜欢金银就该以金银为尊！还学礼仪？！我即便是哪天心情好了在宫里不用筷子直接上手吃饭那也是礼仪！敢说不是的你试试！是想拿头试试我的剑够不够锋利？

更何况，上辈子那个时候的徐影还一门心思想做个传统意义上的优秀皇后，这句话几乎就是指着鼻子骂她“你还是得好好学学怎么做人”了。

她因此非常难过，回了凤仪宫之后就病了，叫太医来看了看脉。

这属于是无缝的蛋终于出幺蛾子了。

莺莺燕燕们闻风而动，开始吹起了“娘娘是不是心存怨望啊，陛下说的话也没什么错啊，怎么就能气病了呢？是不是对陛下不满呀！”的枕头风。

裂痕嘛，要么就没有，一旦有了，还存在着一后宫的“有心人”想把这个裂缝撕大，事情的走向就逐渐不可收拾了起来。

因为楚英已经被莺莺燕燕们渐渐忽悠成了个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帝王视角，可徐影观念里还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老夫老妻，这件事确实是楚英指着徐影的鼻子骂，天王老子来了都是楚英的错和徐影没啥关系，那楚英不来道歉，还指着徐影去找他赔不是吗！

于是徐影气了两天，不过后来有宫务和一双儿女打岔，这事儿也就默默地算了，但莺莺燕燕们在那段时间可算是牟足了劲儿地争宠献媚，坚决不让陛下往凤仪宫多走一步，同步开展给陛下吹枕头风活动，从皇后心怀怨愤，到太子不服管教，到公主不守规矩出宫还当街鞭打大臣家眷……

然后嘛，剧情急转直下，开始是皇帝正经下旨申斥，之后是皇后去宣室殿与陛下据理力争，皇帝一怒之下禁足皇后，剥夺宫权，并去中宫笺表，再后来又是一场皇后在凤仪宫诅咒皇帝的巫蛊大戏，皇帝直接收了中宫凤印，终至废后。

那都是一全套的操作了，后来徐影在冷宫中复盘此事始末，发现这事儿最开始不过是一句“找几个人给皇后讲些礼仪”，即便处境不妙，徐影还是颇有……啼笑皆非之感。

但是呢，话说回来。

他们帝王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们帝王夫妻之间自己解决，这个沈尚宫……

徐影看着要扶她起身的沈追月，目光渐渐地凉了下来。

沈追月没扶动人，有些意外：“娘娘？”

徐影表情仍然淡淡。

她确实不是什么世家贵女，也确实不会什么从小在双腿之间绑了绳子练出来的莲步姗姗和行走之时步摇不晃。

但在楚英在外征战天下的岁月里，她是掌权的。

稳定后方，筹措军粮，安抚百姓，兴修水利，安全生产，做大蛋糕……说白了，要能和上级建筑撕逼博弈，要能和经济基础打成一片，若是有什么流寇攻城，她也得组织起男女老少来一块抵抗。

最开始时，徐影不过是个有些小算计的妇人，掌一家有余，掌一国不足，是丈夫一步步起来，有了势力有了手下，因无信人可以托付后方，才逼得她支棱了起来。

打天下嘛，从夫妻店开始，很正常。

而这样的皇后，她不愿意发脾气的时候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一旦沉下了脸，深宫中的女官如何顶得住？

感受着徐影身上越来越重的杀气，沈追月后背已经起来了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她最终是承受不住，虽然还没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身体却很老实地惶惶然跪了下去。

徐影这才抬眸，示意了另一位宫人。

要论看人眼色的技能，伺候人一辈子的宫人谁不是顶尖，根本不需要徐影说什么，宫人已经躬着腰上来伺候徐影穿衣了。

因为皇后娘娘突如其来的脾气，徐影穿衣全程寂然无声，别说一声咳嗽之声不闻了，大家连呼吸都得放轻了生怕惊扰了她。

这也让徐影那不大的声音显得分外地突出：“谁若是能说出今日沈尚宫哪里不符合礼仪，本宫便将这尚宫给她做。也许不止一条，那……说得多者得尚宫位，少者亦赏一月俸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宫人们一个个都跃跃欲试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娘娘尚在午睡，沈尚宫在门外喧哗不说，那句到时辰了是什么意思？娘娘休憩的时辰什么时候有宫规限制了？还是娘娘要按你沈尚宫的规矩过日子？”

“娘娘虽醒，却未传唤我等进去，沈尚宫当先推门而入是哪门子的规矩？即便是管事嬷嬷进小宫女的房间，总也得敲门看看是否方便再进吧？”

“陛下是不是随口说的，娘娘自有评判。是怪责不是怪责，也非我等宫人可以置喙。沈尚宫一张口便盖棺定论，沈尚宫是觉得自己比娘娘更懂陛下，还是觉得陛下的心意可以随意揣度？”

“尚宫之职，导引中宫者也。娘娘尚未垂询，沈尚宫一张口便暗讽娘娘不懂礼仪，要给娘娘说些宫中的礼仪规矩让娘娘照着学，怎么，娘娘还需拜沈尚宫为师不成？”

沈追月，汗如雨下。

徐影却笑了。

看吧，所谓通晓礼仪，说是一言一行无不符合宫规的五品尚宫，原来在礼仪举止上，也不过如此。

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钻了什么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