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英是在猎熊的时候伤着的。

那是一头母熊，虽然怀孕了，身形仍旧矫健。

也是楚英作死——在楚英这所谓“最后爽一把就去西苑”的狩猎里，楚英的发挥一如既往的稳定。

即，稳定地一箭射穿了那头熊的双眼。

母熊轰然倒地，按常理，这本来应该是侍卫去捡猎物，回来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就完了，但最后一回嘛，楚英就有点想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喝止了侍卫，自己下马去看熊。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那熊没死！

或许是熊本来就很凶猛，也不排除有“母熊本弱，为母则刚”的成分，反正母熊在楚英靠近了之后，瞅准机会，直接一爪子抓了下去。

楚英一时不察，就被抓了那么一下子，从肩头一路裂到了小腹，侍卫们大惊，乱箭齐发射死了那头熊，然后赶紧去抢救楚英。

楚英已经倒在血泊里了。

再等侍卫们一顿粗糙的包扎先给楚英止了血，再把人运回了凌虚殿寝宫，楚英早就面如金纸，鲜血染了一身，这样重大的事情自然引来了宫中诸妃的匆忙前来探望。

徐影倒是没有拦她们。

只是最先赶来的妃嫔看到了那血刺呼啦的场面当场就有点接受不了，双腿一软就晕了过去，徐影挥挥手让她们的侍女把人扶去外间，无论是掐人中还是泼冷水总之很快把那第一批妃嫔弄醒过来，接下来这一批妃嫔就自觉扛起了阻止其他娇花进来看热闹的任务。

属于是“姐姐（妹妹）你听我一句劝，那个场面真不是咱们能见识的！”

不得不信邪，因为光看那一盆一盆端出来的血水就已经让妃嫔们担心陛下是不是在生孩子了（这个划掉）。

在这样的匆忙和慌张里，就显得徐影非常冷静，甚至有些冷血地问着侍卫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顺口安排了妃嫔侍疾，太医轮流当值，还顺便处置了一干宫中事务。

徐影是经过大事的，在这种时候的冷酷，反而是某种让人安心的信号，至少平时不甚服气她的妃嫔们这会儿没一个敢呛声的。

当然了，如今这楚英疯狂飙血的局面，徐影自然不能指望见血就晕的妃嫔们侍疾，把自己的班排在了第一天，人太多了对病人也不好，徐影看着外间一副乱糟糟的模样，就很痛快地吩咐：“都下去吧，伤筋动骨一百天，有的是诸位辛苦的时候，无所谓这时候在这儿呆着。”

妃嫔们哪敢在这时候展现反骨啊，一个个都乖乖对内间行了礼，鱼贯而出。

打发了妃嫔，徐影再低头看看太医们处理楚英伤口那束手束脚的模样，头疼。

“你行不行啊。”这是忍无可忍的发言。

太医院院正李太医都愣住了：“娘娘？”

“你这样要弄到什么时候去。”徐影冷淡道，“束手束脚的什么都不敢干，是生怕陛下不死是么？”

李太医膝盖一软：“娘娘……”

“干脆点。”徐影道，“这种外伤最要紧的就是赶紧包扎好了让病人自行痊愈，你这么小心小意的在伤口上雕花是准备包扎到明年？”

李太医眼皮狂跳，连连称是，到底是全国医术的顶尖水平，被主上授权了可以赶紧弄之后动作那叫一个麻利，飞快处理好了之后还对徐影一躬身：“娘娘，陛下失血过多，臣去抓几副药去。”

徐影颔首。

太医带着他的人一顿连滚带爬地去了，如此，凌虚殿中还剩下的无非是一干宫人和楚英的侍卫，皇后稳得住，让他们都仿佛有了主心骨，徐影说房中气味浊重不利于陛下休养，他们退下得也非常痛快。

待所有人都退去之后，徐影才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这个男人。

这个，自己的夫君。

徐影是真的喜欢过他的。

收拢乱世的英雄，容让妻子当权的丈夫，她儿女的父亲，帝国的君王。

虽然收拢乱世未必全是楚英的功劳，容忍妻子当权是因为没有更多的人可以相信，儿女眼中这个父亲自从登基之后直接就成了需要绕道走的大魔王，而帝国的君王竟然懒于处理政事还要皇后代劳。

可他终究曾经是个体面人。

上辈子，今年是没有什么春猎的。

因为楚英就是在一堆事里焦头烂额，哪里有什么闲情逸致出门玩耍，宫禁森严，既然没有兴师动众到南苑来，苏贵妃也就没有遇上穆神君的机会，更不会戳痛了楚英那颗自卑的心还让他一顿顺藤摸瓜查什么贵妃之前议过亲，自然也不会有这头母熊，这次受伤。

所以上辈子的所有，其实都是可以改变的。

并且，徐影还认识到一件事。

楚英并不是神。

记忆之中的他战无不胜，处理政事的最开始虽然各种不适应，但是日子长久加上有穆神君在旁边辅佐，虽然帝国在不可控制地滑向前朝那样的皇室与世家共治天下，世家趴在帝国身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吸血，但开国之君嘛，有着足够豪横的家底，直到徐影去世，都没见到什么太大的动乱。

可是如今，他连一头熊都没有打过。

这当然可以找无数的理由。

什么那时楚英手无寸铁，什么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熊都成那样了肯定是没命了于是放松警惕，什么母熊眼看着自己和孩子得一块死于是恨毒了射箭的人类，由此可见春天是真的不宜杀生……

这都是理由，但徐影知道，其实不应该是这样的。

楚英起事之后并不是一路坦途，最窘迫的时候还曾经躲入深山落草为寇，徐影曾经给他送过饭，曾经亲眼见到此人手无寸铁但打死了老虎，其悍勇程度足以让任何一个慕强的女子为他心折。

可这样的人，登基了才半年，竟然被熊伤了。

真是……

原来你也不是钢筋铁骨的神明，原来你可以那么脆弱，甚至……如果现在你不在了，好像我也可以接下这个天下……

“娘娘。”正在徐影出神的时候，苏婉昭捧着汤药过来了。

徐影一个回神，看到是苏婉昭过来了，都不禁皱眉：“你怎么来了。”

——也就是人都被我打发走了，不然即便你化了妆，万一被什么人看出来是你可怎么办？

“有件事一定要给娘娘回禀。”苏婉昭笑回了一声，声音也是刻意压低了的低沉。

徐影一听有事肯定就不追究了啊，只问：“何事？”

苏婉昭抬手，将一枚丸药当着徐影的面混入了楚英的汤药中。

汤药嘛，本就是黑乎乎的。

丸药嘛，也是黑乎乎的。

然后苏婉昭还用汤勺用力一压，丸药在碗里散开，再搅一搅，竟看不出丝毫药里混过东西的痕迹。

然后，苏婉昭把汤药递给了徐影，俯身的时候，还在徐影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娘娘，这碗药喝下去，三五年之内，陛下应该是不会有孩子的。”

徐影头皮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