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成为了老夫人给孩子们上课的开场白。

老夫人其实没有太多可以教孩子们的。

论学识，无双公子那偌大的名声绝不是摆来看的，论教女孩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礼仪，幼承庭训如苏婉昭可谓专家，即便是说具体的织布刺绣烧瓷种花的技术，浸淫了一辈子的老嬷嬷们也能甩老夫人八条街。

老夫人能给她们讲的，只有做人。

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自信；是即便被父母叫着不值钱的丫头片子也不能自轻自贱的自尊；是被父母男人抛弃之后仍然要和姐姐妹妹们一起站起来的坚韧。

甚至是在重男轻女观点已经入脑入心的时代，告诉姑娘们生做女孩并不是你的错，做女孩本来就没有错，做女孩也可以拥有光明的未来。

小姑娘们嘛，能到这里来，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家人抛弃，抛弃时候或者是家人抱头痛哭，或者是被父母放下了就冷酷的转身就走，但无论是什么，“抛弃”这件事总是没得洗的，小姑娘们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埋怨。

这份埋怨其实是很大的隐患，由着它自行发展，可能会是女孩们得势之后掉过头去为难自己的父母家人，也有可能成为重男轻女的绝对拥护者，随即干出“舍了我这条贱命也要给老X家生个儿子”的娘道行为。

苏婉昭其实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一直都没有太好的解决方案——这倒不是她能力的问题，实在是世家女和农家女确实天差地别，她贸然给小姑娘们说想开点，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但老夫人则不同。

苏婉昭其实不明白老夫人怎么就敢这样直接地挑破了这个脓包，可事实就是老夫人非但挑了，效果还不错——

小姑娘们有的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有的没有，但都很触动，而在擦掉了眸中的水雾之后，留下的都是坚定的神情。

连苏婉昭听了都心头发酸。

哪里光这些农家出身的小姑娘心中有恨呢，连她都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啊。

男孩能跟着父亲学为官之道，能去外头做一番事业，能在自己原生的家里娶妻纳妾生儿育女，等着妻妾使尽浑身解数来伺候他们。

女孩学的琴棋书画却大多是点缀，所有主母正妻都会一本正经告诉你只有管家理事才是硬功夫，女孩从小就知道自己早晚得嫁到另一个家庭，去伺候那个家庭的一家老小，唯有在家里做娇客这几年才得舒服些。

娇客——在自己家里，都是客人。

她们还知道嫁人以后，婆婆是把家业交给你管，还是让你站上三五年的规矩全凭缘分，即便挣命生下的孩子也有可能被婆婆一句“我喜欢孩子”然后抱到身边教养，再想拿回孩子就得费尽心机手段。

当然不服气过呀。

可是怎么办呢。

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你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你有什么好不甘心的，有一成套的女则女训来帮你认命，实在要逆天改命了还有罚禁足，跪祠堂，浸猪笼一条龙，你这点微末力量的反抗，有什么用？

至于什么“我本是高山而非溪流”，什么“生做了女孩并不是你的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

可奇谈怪论却被老夫人用这样“本该如此”的语气说出来，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而她真的见过一个女子能顶半边天的时代，在她的娓娓道来之下，那个世界显得美好得仿佛梦境，却又触手可及……

苏婉昭突然想通了为什么徐影和她们想的都不一样，为什么在刚做皇后的那几个月徐影都不屑和她们争夺宠爱，以及为什么不过是君王多情了一些，徐影都能如同丢垃圾一样轻易抛弃了这个丈夫。

实在是她拥有的太多了，也太好了，都看不上那破碎成了好几瓣的所谓君王真心。

苏婉昭终于明白了徐影让老夫人来给孩子们上上课，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确实，说学识说政务说各种织布绣花的技术，都轮不到老夫人去教，但像她或者宫里伺候人惯了的老嬷嬷，骨子里都被这个世道浸润得透透的，言传身教之间都还是伦理纲常三从四德那一套。

但老夫人不是的，其实无双公子也不是。

并且认真辨别起来，无双公子的那份超脱洒然在老夫人的通透面前，甚至偶尔还会显得幼稚。

不是说无双公子不好，准确来讲，应该是……应该是老夫人太好了。

她仿佛是从无双公子所能想象的最好的那个世界成长起来的，她天然就有着许多无双公子连带苏婉昭都想不到的奇妙又合理的奇谈怪论。

她能教孩子们的是眼界，是平等，是身为女子却不自轻自贱，是那种从骨子里认为自己和男子是一样的自信，这是他们这帮人都缺少的东西。

苏婉昭甚至都懂了徐影到底是如何成长为现在的大魔王模样的——

这不得是老夫人先给她打下了足够坚实的“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基础，让徐影压根就没有什么三从四德伦理纲常的观念，到了嫁给楚英要给楚英主持内政的时候，就一点没有“女儿家不该管这些”的自觉，直接撸着袖子就上了。

世上很多的事，怕的就是你不做。

因为不做，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的门道如何，而做了，即便会犯上一些错，及时改过，绝不再犯，那就是珍贵的经验，是从此以后的心中有数，是入门了之后的越来越深入研究。

然后，徐影遇上了无双。

有无双的倾囊相授，有老夫人给的自信和眼界，也无怪徐影即便是走到了朝堂上，还能理直气壮地对要罢工的官员说你要走就走呗，能压根就听不进那些牝鸡司晨的观点了。

因为徐影从骨子里就认为男子和女子是平等的，从来不认为自己想偏了，和她的观念不一样的人才偏了呢！

而徐影想老夫人来教这些女孩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真要和男人争政权，从骨子里便透着一股男尊女卑味的她是不行的，连带那帮子其实本身很有才华却被压在后宫里搞宫斗的妃嫔都不行。

男人一竖起眉毛来上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就已经让她不知如何回应了。

一定得是徐影这样的，从骨子里就觉得没必要去争论男女之分的人才行——不挺直了腰杆，那别人都会瞧不起你啊！

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苏婉昭的思路都飘远了。

很久，苏婉昭感觉面前的光线突然一暗，回过神来，看着面前那沐浴着阳光，带着慈爱微笑的老夫人，而老夫人说着：“想什么呢，这么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