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

老夫人笑：“前朝亡于外戚与宦官来回掌权，后世便开始限制外戚和宦官的权力；前朝亡于节度使武德过于充沛，后世便从一开始便杯酒释兵权；前朝亡于世家独大影响皇权，后世就知道抬举寒门打压世家……可林林总总，都是小修小补，大的框架始终没有什么变化，王朝嘛，开国之君多半贤明，但数代之后必然子孙不孝，江山江河日下。

然后，不孝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开始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十八路反王厮杀一道，养蛊一样出来一个相对贤明的反王称帝，然后开始娶妻纳妾生孩子传皇位，过个几代就继续子孙不孝，继续闹出十八路反王。”

老夫人最后还做了个看不上眼的总结：“岂不是一点新意也没有？”

苏婉昭听得眼睛有点发直：“天……天下大势，事关上百万百姓的生死存亡，倘若只以一个推陈出新为标准，以没有新意而贬斥为一文不值，岂非太过草率？”

“这不是草不草率的问题。”老夫人道，“确实，王朝兴衰，事关上百万百姓的生死存亡，可无论是文景之治，还是贞观永徽，都不能长长久久的治世下去，难道结论是百姓只能靠投胎，运气好就到文景贞观的好时候，运气不好就合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苏婉昭：“……”

而老夫人的输出还在继续：“并且，即便是治世，那也只是几十年内百姓生活好些罢了，又不是永远的好下去，就连王朝盛极之时的各种技术都会在后面的动乱里失传，然后百姓该怎么活着还怎么活着，一个农具的式样有本事连续用好几百年都没有改进，千年前是怎么养蚕缫丝的现在还怎么养蚕缫丝。这上千年的日子过的，不就是在鬼打墙么？”

苏婉昭咬了咬嘴唇，试图反驳：“可能是种地和养蚕的法子最成熟也只能如此了呀——种地嘛，无非就是那么个流程，松土播种养护收获，能需要多复杂的器械？养蚕也无非是育种喂养抽丝而已，难道还能有什么更方便的法子？”

“养蚕我不知道有没有。”老夫人笑道，“但在龙骨车复原出来之前，你们是都不肯相信取水可以这么方便的。在滑轮被弄出来之前，可有人想过从井里打水可以这么省力，便是纤纤弱质也是力能举鼎？”

苏婉昭：“……”

她再咬了咬嘴唇，试图拉回主题：“可这个，和陛下让无双先生去教那几位殿下有什么关系？”

我承认技术的变革是很厉害，但我们不是在聊政治么？

“两者的关系在。”老夫人笑，“陛下准备效仿西周故事，给那几位殿下兵马钱粮，让他们打出去，封邦建国。”

苏婉昭“啊”了一声。

她就突然想起了周文逸曾经来问徐影讨一块封地，苏婉昭自己是各种“啊啊啊啊不可以！周文逸这种人的子孙后代野心能少了？娘娘您这不是给自己留隐患么！太草率了吧为什么你和她之间都没有善缘这种事情你都能答应啊！你最多就把她留下来当幕僚以观后效啊！”

然而徐影还是给了。

当时的徐影对苏婉昭“娘娘就不担心她调转枪头对准大魏”问题的回复是“南蛮和中原干架什么时候赢过？”

这单说南蛮，单说徐影非常欣赏周文逸，还能勉强解释。

可徐影要是给楚英的孩子们各人手一块封地，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安排上……苏婉昭好急呀，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那种急。

于是忍不住问道：“倘若他们得了兵马钱粮，却不如陛下所想往外打，反而来逼宫呢？”

“打得过么？”老夫人言简意赅。

苏婉昭又一次：“……”

“您别光看现在呀。”苏婉昭要裂开了，“即便公主殿下一代明君，谁能保证接下来每一代都是明君，或者那些分封出去的殿下的后代里不会出一两个英主呢？”

“即便出了。”老夫人倒是平静多了，“那也是汉人对汉人的战争。”

“啊？”

“你不觉得汉人总有一种奇怪的能力。”老夫人道，“总能把入了中原的蛮族同化成汉人么？”

曾经姜太公和东夷连年干仗，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东夷呢？山东成礼仪之邦了呀。

五胡曾经乱华，但现在五胡还在哪里呢？

五代十国，多半都有异族血统，但他们现在又在哪里呢？

让殿下们出去，让他们封邦建国，他们建国的结果，是会以汉家制度为基础，还是被同化成野人呢？

“陛下好大野心。”苏婉昭听到现在，终于懂了，“对公主殿下，也是好生残酷。”——养了这么一帮弟弟妹妹。

老夫人笑：“是公主先展现出了非比寻常的能力，才让陛下敢下这个决心的。”

但苏婉昭还是没有太懂：“可这还是政治，和技术变革又有什么关系呢？”

“傻姑娘。”老夫人直笑，“你饱读诗书，当知道技术变革最快的时代是哪一截儿。”

哪一截儿？

战国。

列国互相攻伐，只能变法图强，诸子百家借此各放异彩，着书立说，纵横捭阖。

到如今，儒家孔孟的学说是统治者用来愚民的最好工具，法家的《商君书》还是统治者给自己子孙后代最好的教材，就连道家都承担了让百姓相信世间自有神明和救赎的责任，墨家虽然好像是没了但现在工匠们拜的还是鲁班。

“但是。”老夫人正色道，“那个缤纷璀璨的时代再好，也比不过统一的价值。”

皇帝绝对不能开历史的倒车，认为那个时代文化技术各方面都走向了顶峰，便学楚霸王都得了天下还傻乎乎地将自己的领土分成好几十份，毁了中原好不容易得来的统一。

但如果想要那相同又不完全相同的国家互相切磋，最终出来的诸子百家百花争鸣的效果，不拆分中原，可以往外走呀。

时人不知世界地图能有多大，但老夫人知道啊。

倘若有汉人能在欧洲大航海之前发现美洲，倘若有汉人能统一南边那些大大小小的国家一路干到印度尼西亚，倘若有汉人能占据一整片西伯利亚平原……

之后，就可以充分相信中华民族的智慧了。

千年前战国七雄互相竞争能卷出诸子百家出来，后来还倒腾出了一个商鞅，让秦国体制一变革，便能奋六世之余烈地得到整个中原，那也有一种可能，这些都是由汉人建立的国家最后嫩卷出来的蛊王，能占据一片以现代工业的角度，要石油有石油，要煤矿有煤矿，横跨整个欧亚大陆的国家。

真要如此，那就不是避免作为所有现代人心头巨痛的百年之辱的问题了，那是中原能不能再出一个秦始皇，努努力赶紧统一欧亚大陆，让西欧人民从早日走出中世纪的迫害，让子孙后辈不用再学英语的问题。

想一想那个局面，哪个现代人不为之战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