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湘一摊手：“不怎么办啊，国家总是要收税的嘛。”

不是在那些勤恳种地，每一粒粮食都是血汗的农民身上收，就得从那些满脑子机灵鬼怪的逃税主意的商人身上收。

选一个呗。

“无非是商人一天这里跑跑那里跑跑，税实在不好收，农人又已经被绑在土地上左右跑不了，朝廷才偏重农税的。”楚湘摊手，“可是朝廷仍然眼馋商人手里的钱，只能重农抑商尽量让商人少赚点。还为了避免让还是能钻空子的商人太富有农民看着眼馋，便出现了士农工商的分野。

但……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既然没办法阻止商人赚钱，那有没有一种可能，索性允许并保护商人赚钱，再从商人身上收商税呢？谁的钱不是钱，收到国库里一样能维持国家运转呀。”

“法律贱商人”是晁错《论贵粟疏》里的话，这会儿被楚湘嫩嫩的声音说出来，分外有冲击力。

也让小余姑娘更深刻地领会了公主殿下的野心，沉默了好久，小余姑娘弱弱道：“那要是以后的君主……”

不行，余梦远自知自己连臣子都不是，作为奴婢说这话实在是太大胆了，咬了咬嘴唇，即便马车颠簸也顾不上了。

她敛衣跪下，沉声道：“殿下莫嫌弃奴婢多嘴，倘若朝廷能将商人的税收上来，自然皆大欢喜。当然，奴婢也不怀疑以殿下的才华，有从商人手中收税的本事。可是以后呢？殿下的子孙要是……收不上来呢？”

农税多直观呐，钦差真要想查，直接去地里看看到底收成如何就一目了然，收税的时候派两个小吏去农田里守着，农户往家里扛九袋小麦就得给官家一袋，简单极了。

农户种了一辈子地，老实巴交的，哪敢在给官家的小麦里面加砂石啊。

那商税……谁出身世家谁知道，那些当官的大老爷们是多看一眼家里的账本都觉得脏了他那清净的眼睛，更不要说能放下身段和商人打交道，并且账本也不是说谁识字都看得懂的，里头门门道道可多着呢。

统治这种事情，“稳定压倒一切”在很多时候还是很重要的。

可是出乎小余姑娘意料的，小公主对“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好像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就平静地把小余姑娘从地上拉起来，先埋怨一句：“多大事啊，不必动不动就下跪。”

然后懒洋洋靠上了车壁：“确实，天下父母嘛，总是‘惟愿儿孙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皇位传给孩子，总希望天下是个有手就能拿到的东西，能给孩子扫清的障碍，都得尽量扫清了才舍得死。”

小余姑娘赔笑。

……日渐觉得公主殿下深不可测。

这倒也不是她念的那句诗有多偏门——苏东坡的诗，怎么也和“偏门”这两个字挂不上钩。

主要是公主殿下你平时都学啥呀，无双公子教你治国之道那是应当应分，确实儒墨道法各家都有必要了解一二，可是按常理了解一下儒墨道法就很费时间了吧，你怎么还有空读诗呢？

楚湘哪知道小余姑娘在想这个，只继续道：“但站着说话不腰疼呀，我这不是还没有儿孙嘛。”

小余姑娘：“……”

啊……额……这……

楚湘看小余姑娘发愣，笑得捂肚子，位置很合适，她还伸手刮了刮小余姑娘的鼻子：“不要想这么多啦，告诉余姐姐一个秘密。”

小余姑娘被迫洗耳恭听。

然后楚湘就从她和楚瑜暗地里争太子位，说到了在她父皇还在位的时候三个庶弟三个庶妹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父皇去世之后五个弟妹反而去找无双公子读书了，还剩下的一个庶妹自周贵妃出宫之后，也归她阿娘亲自抚养了。

按惯例，当家主母亲自抚养的庶女，和嫡出的姑娘自然没法比，但比庶出的其他姑娘，肯定是高一截的。

楚湘不想活得那么封建，当家的都是亲娘了还计较什么嫡嫡庶庶的。

可是皇家啊，真的有皇位要继承的皇家啊，哪可能真的一点不在乎。

小余姑娘听得心惊肉跳——倒也不是不知道这些皇室的事儿，毕竟陛下为庶子庶女延无双公子为师之事闹得那么大，皇庄中的女眷们一天无聊透了，这事儿被翻来覆去讲了好久。

女眷们态度一致极了——皇帝糊涂啊！你要是没孩子那培养庶出还勉强说得过去，你两个孩子一个刚刚去北戎赚了偌大名声，一个孝顺得都知道上奏说自己做皇帝德不配位请母后继位，你还图什么呀培养庶子给自己添堵么！

小余姑娘也是这么认为的。

而现在，楚湘用很平静的语气说着皇帝培养庶子庶女的事情，倒让小余姑娘不知做什么表情好了——倘若是闺中姐妹和自己抱怨母亲不分亲疏，那自己负责“嗯嗯嗯对对对”就完了。

可是公主也不是在抱怨啊。

自己和公主更谈不上好友了吧。

就迷茫。

而楚湘说了一通，看到小余姑娘这个表情，噗嗤笑了出来：“余姐姐是在想，我作为嫡女，会看不上也不希望阿娘培养他们吧。”

小余姑娘只能继续赔笑。

“嗯……”楚湘轻叹一声，“午夜梦回的时候，确实会有一点点醋。”

小余姑娘:……这话咋接啊救命！

万幸这话也不需要接，楚湘道：“但余姐姐可知道，阿娘培养他们是准备干嘛吗？”

“奴婢不知。”余梦远这时甚至在庆幸我终于有话能接了。

就是想不到能培养他们干嘛啊——男性皇帝不喜欢皇后和嫡出子女于是培养庶出子女准备挑个好的继位，可女性的皇帝还费什么劲啊！庶子庶女和你有半点血缘关系么？

楚湘于是接着说徐影那封邦建国的打算，听得小余姑娘的嘴巴无意识地越张越大：“这……”

“其实有时候我都糊涂。”楚湘道，“我好像可以欣然接受弟妹们被分封出去，各自占据一个地方，作为中央的屏障——就像最开始的周天子和诸侯国一样。但是我也知道，诸侯国是有可能成长为周天子没办法奈何的庞然大物，还会给我的子孙带来困扰，那这样说来，我好像也不应该放任他们被分封出去。”

说到这里，楚湘长长一声叹息：“我是没有办法阻止阿娘的，因为我也希望有朝一日，中原的范围能再往外扩一扩。所以于我而言，即便什么时候我有了儿孙，也开始以父母之心，开始‘惟愿儿孙愚且鲁’，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便只考虑那些和我同样师承的弟妹，我也只能逼着我的孩子上进，他只能是这几个国家里最强大的，否则便是生死之别。”

因为落后就要挨打呀。

和挨打比起来，收商税，减农税，那好处就太多了——

一方面，让孩子们习惯和普遍脑子比较好使的那帮人斗智斗勇，不要一天就欺负老实巴交的农户，真和其他国家斗智斗勇起来也不会无所适从。

另一方面，历朝历代走向绝路其实还是因为农民。如果能把农民纳税压力降下来，生活就会好过许多，也不会动辄就揭竿而起，那商户……说坏一点，严格收税就严格收税了呗，就商户那点人数，有本事你造反啊（这个划掉）。

只要把武力攥在手里，商人就是统治阶层随时想杀都能杀的肥羊这几乎是历朝历代的共识了好吗！

并且如果能免农税，农户对朝廷必然感恩戴德，只要农户不想回到收三袋谷子有一袋得归官家的悲惨境地，高低不得把敢造反的商人碎尸万段啊。

从这个角度，真要能落实收商税免农税，那……江山永固，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