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幽怨。

一方面，作为辅佐女帝的男臣，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期待女帝犯错误的——我就说女人就该待在后宅里相夫教子！搞什么政治啊！你看看这弄得一团糟的！

但另一方面，即便希望女帝把事情搞砸，那也别在我分管的工作里搞砸啊！回头女帝会不会因此背上历史责任那还得经过时间的考验，可自己是真的要为了工作上出了纰漏死上一个家族的！

当然，朝廷各个部门，都有这个问题。

但柴尚书尤其压力山大——六部里的其他五部，包括什么御史台都察院国子监，工作都是很常规的，也不怎么需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儿，哪怕是户部，因为天灾收不上税来，从皇帝到大臣都知道这不怪人家。

但是工部不一样啊！

就说河道，长江黄河但凡哪条发点小脾气，河道挺住了还则罢了，河道没挺住第一个不得砍你工部尚书的脑袋？那么多修河道的银子你花哪儿去了？

就为这个，柴尚书是真派了能人干吏去巡视河道的，有了水泥之后如何用这东西来修河道的方案都写了好几个了，要不是无双一力压着说此物是新东西，到底效果如何还要时间检验，一下子铺开了万一后面证实不行岂不是浪费，他觉得他立刻就想杀去书院请那位朱先生赶紧烧水泥，要钱是吧，我工部包圆了你最近三年的产量！

这种深宫怨妇许久没有等到陛下垂问的心情，还有个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在自己手里的不安感，就这么说，柴尚书连白头发都多长了好几根，这会儿公主问起，即便仍有些遗憾不是陛下垂询，他还是认真仔细全面地说了自己的所有考虑和打算。

楚湘也听得很认真，手中还一直拿着笔在记录，写了一页纸之后发现柴尚书还站着，赶紧招呼人家坐下，再让宫人上了茶水来，摆明了要搞长期抗战。

柴尚书一看这架势那孺子可教啊，讲得分外卖力——是那种以楚湘的聪明劲儿，但凡少做点前期准备，都快跟不上的卖力。

到最后，宫人给楚湘磨的满满一砚的墨都被楚湘用完了，笔记也记了厚厚一叠，看柴尚书还意犹未尽，楚湘甚至还自己上手磨起了墨——当然，到了这个程度，柴尚书也知道自己是话多了，赶紧住嘴。

此时天色已晚，徐影给臣子赐宴和臣子一起用饭是荣宠，楚湘赐宴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楚湘只得好生把这位虽然在政治上呆了点但意外地很懂工程的老大人送走，还特地派了辆车送老大人归家。

第二日继续。

人都是好为人师的，像楚湘这么聪明的学生往往非常能激起老师的成就感，于是柴尚书几乎是放下了手里的其他工作，认认真真给楚湘——还有柴尚书不知道的，屏风后面也支了小桌子做听课做笔记的另外两个姑娘——讲了三天的课。

在柴尚书的预计里，这虽然是说给楚湘听的，但这事儿楚湘肯定做不了主啊！徐影再宠楚湘她也不可能做主的呀！

那楚湘肯定得给徐影汇报吧，自己把事情讲得越透彻，皇帝就越有可能批多多的银子来维护河道，这都已经不是柴尚书想中饱私囊的问题了，这是柴尚书还能不能平平安安活下去不用看老天爷脸色和赌一赌自己运气的问题！

可是，当柴尚书真的搜肠刮肚给楚湘讲过了他想得起来且能讲得明白的一干注意事项之后，柴尚书是怎么也没想到，楚湘问的是，柴大人，倘若本宫要去巡河，柴大人那边可有什么人能随本宫出门？

柴尚书：“……什么？！”

楚湘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柴尚书：“……”

你要不，再重复一遍？

这话是不敢说了。

他只提神醒脑地眨眨眼睛：“殿下，不是在开玩笑？”

“陛下已经允了。”楚湘一句话终结了所有不可置信，“不然本宫如何能这样结交朝臣？”

柴尚书心说你拉倒吧，且不说你和无双公子是师生，就说你现在的两个伴读一个是吏部尚书之女一个是礼部尚书之女，这以公主伴读的标准虽说无妨，可你最终是要去争大位的呀，哪个争大位的皇子起步就是尚书公子做伴读啊！有个侍郎都算给你脸了好吗！

这还不叫结交朝臣？

可是君臣就是这么回事儿，主上都给你交代了，甭管她说的到底可不可信吧，至少人家是解释了，那你不要提什么“真的吗，我不信”的话了。

柴尚书沉默了一下，道：“工部之内，不能说无人，只是……臣得问殿下一句准话，是去了便立刻整修河道，还是先四处看看河道到底坏到了什么程度？”

“先看看。”楚湘回答。

柴尚书便道：“既如此，就不太好派工部的官员去了，外举不避亲，内举不避嫌，臣倒有一未入朝堂的人可以推荐，就怕殿下看不上眼。”

楚湘嘴角勾了勾：“且说来。”

“臣的大儿子。”柴尚书道，“柴明。”

楚湘“唔”了一声。

柴尚书立刻上杆子介绍起了自己的儿子——谁看了都得说是个榆木脑袋，从小进学，学到了这会儿，媳妇儿红袖添香都中了生员，他仍然啥也不是。

但，人总有长处短处，这位柴大公子就是……对数据特别敏感，看四书五经他能睡着，看九章算术他能熬夜，柴尚书能被提拔起来做工部尚书，那多少是在工程上有点心得的了，而柴大公子从小其实也是家学渊源浸润出来的，在科举文章上他是个弟弟，但在一些工程项目上却是能和老爹拍桌子吵架的。

说完了，柴尚书还道：“诚然，口说无凭，殿下见见就知道了。”

楚湘都笑了：“好啊，明日本宫见一见这位大公子。”

柴尚书轻轻松了一口气，行礼告退——就是，人要有自知之明，儿子眼看着是在科举上走不出一条路来了，不给他另外寻一条出路，还能怎么样喽。

老父亲哀怨地叹了一口气。

而书房里，尤六娘与米小姐走了出来，米小姐撅着个嘴巴，道：“殿下，柴大人有私心呀。”

楚湘笑：“倘若柴大公子确实堪用，本宫也不在乎这点小心思。”

何况就柴尚书的描述，总让楚湘想起祝青萝——对数字比对文字敏感，做一天的算学题能精神抖擞，出去社交半个时辰会累成死狗，最快乐的就是一个人闭门搞研究，看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比亲生孩子都亲。

倘若是个男版的祝先生，或者哪怕是个低配版，那也人间值得。

在宫里，无论是徐影还是楚湘，突然召一个大臣的儿子都会显得奇奇怪怪，所以第二日，柴大公子是在一家酒楼里见的小公主。

他还是带着他那才考上生员的妻子一块来的。

柳少夫人是个爽利的姑娘，发现楚湘在盯着她的时候就飞快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来：“拙夫笨嘴拙舌，妾身实在害怕他开罪了殿下，索性一起过来了，还望殿下恕罪。”

楚湘倒是不觉得你多带了个人过来有什么问题，只是道：“看样子，倘若本宫带柴公子出这趟远门，少夫人也想跟着去喽。”

“倘若殿下不嫌弃。”柳少夫人笑道，“愿为殿下牵马执蹬。”

楚湘道：“可是，少夫人四月份要考府试呀。”——你成为秀才道路上的第二场考试。

“妾身有多少能耐，妾身心里清楚。”柳少夫人笑道，“本就仓促应试，能中县试已是侥天之幸，不知死活去考府试，只会贻笑大方。虽妾身有心再考，至少也不能是今年，再多看看书，准备准备罢。”

“其中也有放心不下夫婿远行的缘故吧。”楚湘道。

“有。”柳少夫人一点都没有遮掩的，还甜甜笑了笑，“妾身对女子参政很有些兴趣，但妾身对夫妻和谐赌书泼茶，一样很有期待。现在妾身对今年就考出秀才来……几乎毫无胜算，明年考试必然会更好，而夫婿刚好要远行，妾身也能借机去行万里路，增长见识的同时，再聆听公主教诲，文章也能去了浮华多重实际，这样好的机会，自然要来毛遂自荐呀。”

这样明艳的，仿佛没有遭受过生活毒打的，还骄傲地挺着胸脯承认“我就是想要事业也想要感情，双丰收不好吗”的少妇……

楚湘啧了一声：“我很喜欢少夫人。”

柳少夫人更加灿烂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