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因为这次疫病是从国外来的呀——在发现疫病那天晚上，无双直接背出了他看过的若干医书里关于虏疮的记载，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如何治病上，关注点自然是无双脱口而出的那一份一份药方，都没有人关心过疫病从哪里来。

是后来祝青萝满世界在找得病的牛都找不到，万念俱灰的时候楚湘被两个伴读提醒这病是来自国外，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国内也不可能有得病的牛，也得从外头找。

后来果然是在文记找到的牛，算是圆满。

可问题是，这次是虏疮，下一次呢？

不说南越是烟瘴之地，天知道有多少奇奇怪怪的病症有待挖掘，有可能传入中原造成一场又一场的疫病，就说中原自己都有许多区域性的疑难杂症无法解决——比如长江中下游，徐影是江南女子，小时候就没少见有人挺着个大肚子然后骨瘦如柴的。

小姑娘不懂，把所有挺着大肚子都认定为是要生孩子了，然后认真地和母亲探讨，不是说只有女人能生孩子吗？为什么会有男妈妈呢？

当年还年轻的老夫人好生无语。

但教育孩子不能非打即骂，老夫人认真的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给徐影说，不是的，那是一种病，你如果剖开那些人的肚子，应该能看到一条一条活蹦乱跳的虫子。

徐影：惊恐.jpg

然后表示不信：“阿娘又哄我……”

老夫人也不能抓个人把他肚子剖开给徐影看呐，想了想道：“等人死了你就知道了。”

但事实是并不需要等到人死，而是很快，有人觉得肚子胀，难受得不行，神智也开始不清楚了，直接操起厨房的菜刀，对着自己的肚子来了一刀。

果然流了一地的虫子。

古代社会嘛，左邻右舍之间互相帮助是常事，邻居死了，自然是要过去帮忙的，只是因为死状非常凄惨，所以大人们都不让小孩过去或者都是捂了孩子的眼睛不让孩子看，也就是老夫人比较虎，牵着徐影看了凶案现场（完全没想起来会给女儿造成什么心理阴影）。

徐影虽然也比较虎，但心理阴影还是造成了一些的，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每晚上醒过来都要冲到父母屋子里搂着亲娘的脖子哭，说阿娘影儿肚子里没有虫子吧我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吧呜呜呜……

常年妻奴老国公，当年都为这事儿训过老夫人——孩子还小，你这么吓唬她做什么！

老夫人：“……”

只能抱着孩子说不会的，影儿只要听阿娘的话，水只喝煮开放凉了的，开水会把所有让影儿肚子变大的看不见的小虫子都杀死，这样就不会得大肚子病了。

这茬才勉强过去。

或许有看官要问了，中医对血吸虫病并非无计可施，怎么就会把病拖延到如此程度？

因为看不起病：）

即便只是望闻问切，大夫的诊金也是平常人家承受不起之贵，何况后续还有抓药的大花销，这个大夫看不好还得给下一个大夫预备诊金和下一副药的钱，并且……像血吸虫这种疑难杂症，基本就是拼人（钱）品（包）看什么时候才能请到一个真正有办法的大夫。

这事儿都可以从红楼梦里得到印证——像贾府里的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成天这个身子不舒坦那个觉得不爽利，有病没病也吃吃人参养荣丸，其实不一定是身体不舒服，而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财力的一种体现。

因为“看得起病”在那个时代是一件非常值得夸耀的，独属于贵族的奢侈品，而普通老百姓也就只能洗脑自己身强体健百病不生，真得病就扛，扛不过就死，一辈子不知道药铺往哪个方向开，于现代人眼中自然无法想象，可再上溯到自家曾祖玄祖，也多有一辈子没打过一针更不可能进医院还引以为傲的老人。

说这个就扯远了，反正到了如今，看到那些得了虏疮的病人，即便是靠着自己熬过来了，都还是满脸让人心生畏惧的麻子，徐影会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个童年阴影。

事实上，出了长江中下游一带，全中原就没别的地方有这种大肚子病了，让人略感安心，可是商业活动必然会促进地区交流，这地区交流可不只是什么粮食布匹，就像这一次，伴随着粮食布匹的，必然还会有那些看不见的病症。

这次是运气好牛痘算是解决了虏疮，可下一次呢？

远的不说，就是长江中下游一带现在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去应对大肚子病，徐影曾经找老夫人谈过在长江中下游，有没有可能像她小时候那样，宣传所有人都喝开水以避免生病。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给徐影说：“你觉得老百姓烧得起热水吗？”

直接给徐影干沉默了。

……烧不起，因为柴火是要钱的。

在农家，常规的操作是外头的野草和打完了麦子的麦秆都要薅了来当燃料烧掉，相比起来蜀中森林覆盖率高而人口少都还好一点，因为可以选择伐木，江南地区哪来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林啊，即便有也是老爷们的，轮得到老百姓去伐木么？何况斧头不要钱？运柴不用力气？运动过了不得多吃几碗饭多放几粒盐？成本算谁的？

徐影小时候可没少见到那些刚过门的小媳妇多烧壶热水想擦擦洗洗收拾家里都被婆婆骂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柴可排在米之前。

而试想，如果长江中下游的虫子通过频繁的商业活动，终于在一次天时地利人和都到位了的时候传得全国各处都是，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地狱景象？

“朕这两天一直在想。”徐影道，“到底是重农抑商，把所有人都绑在土地上老老实实种地要好些，还是允许商人存在，来回倒腾各地的特产，既能让国家收了税，也能让一部分人富起来，还能让百姓能享受到一些原本他们一辈子也捡不到的好东西要好些。”

说到这里，徐影叹了一口气：“按理说，即便朕是皇帝，朕也没有资格为黎民百姓做这个要活还是要死的决定。但……天子是否支持商业，本身就代表着商人在这片土地上有没有一席之地，朕再没有资格做这个决定，一旦朕展现出了偏好，也已经是把许多人的一生都写好了。”

所谓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过如此。

既然这样生死攸关，倘若没心没肺一些倒还罢了，可但凡是个有些责任心的……真正认识到了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分量，又有几个人能面不改色地承担这份因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