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影和楚湘都是惊喜的。

这些观点不是简单的读史书或者读市面上的政论文章能读出来的，因为帝王不会亲自写史，而史官也是儒学弟子，他能说儒学的不对吗？他敢讲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只是表面功夫吗？

能从蛛丝马迹里串联出整个皇权和相权拉锯的脉络，能闹明白统治的内核和宣传的口径其实是两回事，甚至敢在全天下都在批评太监残暴的环境下讲这其实不是太监的错……

当然，多少有点标新立异。

但也可以理解，毕竟蔡朝云是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要是没把握住，就她有个杀了人的哥哥这一点，再有什么管仲乐毅之才，只要不是天下大乱前案一笔勾销，她这辈子都只能庸庸碌碌。

所以……

徐影看了楚湘一眼。

楚湘皱了皱眉，觉得亲娘有点太不做人了。

然后徐影改看为瞪。

楚湘：“……”

只能投降，清了清嗓子，提高难度：“你觉得，皇子教育，是前朝的问题么？”

蔡朝云不知道徐影和楚湘之间都经历了怎样的眼神官司，毕竟她说到了“不可不察”之后按规矩就给楚湘一个头磕下去了，没有那个条件偷看。

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是徐影授意楚湘再刁难刁难她，心里哀嚎了一声荆王殿下果然不愧是将来要做皇太女的，果然是不好糊弄啊。

不过还好，这个问题她有解：“不是，殿下一定要问个开始的时间的话……应该是宋。”

楚湘捧了个哏：“怎么叫应该呢？”

因为皇子跟着最有名望的先生读书那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人家都是皇帝了，不给自己儿子整个最有排面的老师也太不像样子了吧。

但汉唐的时候皇子教育没有出太明显的问题，那是有汉唐自己特殊的原因——西汉时即便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儒学的地位是到了后期才起来的，最有学问的人是儒家弟子也是挺后面的事情，样本价值一般；东汉的小皇帝们更没有讨论价值，因为他们长期处于一种一把孩子生了就迅速嗝屁的大马哈鱼状态；大唐嘛……有李世民弑父杀兄的传统在，新旧皇帝交接的时候杀上一场都仿佛成了某种奇怪的企业文化，这样培养出来的皇帝，必然不可能是太仁义礼智信的人。

但大概是大唐的武德太充沛了，到两宋时深刻吸取了大唐的教训，丝毫没有意识到“生子如羊不如生子如狼”的道理，极大削减了皇子的教育中武的部分，主要是学文，换个词儿，学儒。

巧之又巧的，科举虽然发端于隋唐，却大兴于两宋，又因为两宋极重文人，一茬一茬靠着钻研的读书人们很快挤占了原本多少还有点权力和暴力思维的豪门世族的生态位，而这些全靠仁恕之道卷出前程的儒家弟子教导皇子，会怎么教呢？

善待并尊重臣子。

克制权力的欲望。

不要穷兵黩武，对国家不好。

要尊重文臣和儒学，这样才能带来天下大同。

而这样教出来的皇子登基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宋仁宗当然很好，臣子，百姓，宫人，无不称颂官家真是个好官家，可问题是，一个国家显得过分羊了，是会引来狼的，徽钦二宗不就是因为过分软弱了才亡的国么？

说来也好笑，防着生子如狼之后诸子争位不好看，所以养出了一群羊来，最后儿孙真成羊了，倒被人家游牧民族牵着行了牵羊礼，难道就很有面子么？

“自古以来，王朝覆灭后，新朝都会吸取前朝的教训，对执政之法做一些完善。”蔡朝云做了总结，“因两宋亡于异族，是以后世对两宋之亡的总结，多在对蛮夷的政策上，宁肯天子守国门，也绝不让蛮夷入国门一步，不能说这有错。

但在民女看来，真要论两宋的得失，与其过于僵化的绝不能让蛮夷踏入国门一步，导致失去了一些辗转腾挪的空间，耗费许多国力，还不如好好琢磨琢磨，为何两宋时就是出不了唐太宗汉武帝那样的雄主，燕云十六州就是想尽办法都收复不回来，而要谈及此事，就不得不承认，两宋时对皇子的教育是极大失败的。”

楚湘笑道：“虽说如此，你也不能说前朝一点没吸取教训吧。”

“自然不能。”蔡朝云道，“但前朝改的方向错了。”

前朝吸取两宋对皇子教育的教训，是以“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为立足点的，修改方案是孩子出生之后就抱到皇子所公主所统一教育，最多就是让母亲一个月看望个一两次。

可母子亲情，血浓于水，你特么让母亲一个月看望个一两次？

一个孩子从小没妈，父亲是皇帝，注定了不会多关注孩子，只能被一群仆人看着长大，你指望那是个人格健全的人？

多离谱啊！

也就是欺负妇人们没有话语权，天下人才信了文人们“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甩锅，丝毫没有觉得这是文人们没教育好皇子，让他们只学了忠义仁孝的儒学的问题。

事实上，这句话说成“生于深宫之中，教于文人之手”也一点问题没有——未尝知道战争的力量，也不了解人民的本性，更不要谈什么统治基础，拿什么做好一个君王？

“批评的话总是好说的，质疑的词儿琢磨出来也不难。”楚湘问，“可是批评和质疑完了，你觉得皇子教育应当是个什么样呢？”

毕竟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真正能办事的人，而不是别人给了方案，而你只会说不行，然后挑出一堆毛病的牢骚鬼。

蔡朝云也知道这一点，沉吟片刻，说的是：“回殿下，要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重点其实不在妇人，而在深宫，走出深宫就好了。”

这话让楚湘都一激灵。

这话她说过，在她劝徐影答应自己出去走走的时候。

蔡朝云能是这个观点……她抿了抿唇，还是一个平静的语气：“何解？”

——你要是说出我那一番道理，我可就得怀疑是不是身边的宫人嘴不严把我的话透出去了 。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出自《荀子》，后头还有半句，是故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蔡朝云并不知道楚湘的心思，也没有论述，直接开始背书，背完了之后便道，“士人以此话来抨击妇人，不过是断章取义，大错特错。”

因为不知哀忧劳惧危是妇人的问题吗？明显是深宫啊！你看这一整句话，“长于妇人之手”它明显是凑句式显得磅礴的嘛！

徐影闷笑了一声，终于开口：“行了，地上凉 ，起来吧。”

因为终于认可是自己人了，就知道喊人家起来了，不然跪着也就跪着了，谁会心疼呢。

但蔡朝云不知道徐影的脾气呀，并不知道这是徐影终于接受了自己，还是觉得自己说的都是放屁决定结束今日的面试，惴惴不安地谢恩起身，又小心翼翼看向徐影：“陛下……”

“你很好。”徐影肯定了一个人，就不会把人家吊着了，拉着姑娘的手，柔声道，“收拾收拾，三日后入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