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用说以后，现在就在变了。

因为有纺织厂的存在，女人也可以出门做工，这是个还算体面的工作，有还算可以的收入，你看看纺织厂里那有喊“要是没有真正疼我的夫君我就不嫁了”的底气的姑娘，就能看到将来的希望。

现在纺织厂里还收留了不少寡妇，因为纺织厂是计件制，她们一天干活可比年轻姑娘们卖力许多，省吃俭用地把钱省出来，努力拿去供家里孩子念书。

这种日子以前是想也不可能想的——寡妇在村里向来是被重点欺负的对象，因为家里没个男人，今天土地被人挪了一下界石，明天家里的锄头少了一把，你一个女人家，难道还能去找邻居评理？打得过么？

所以基本没得选，富贵人家尚且会纠结要不要干脆让寡妇（被）自杀好换个贞节牌坊免税，贫寒人家一旦寡了就得赶紧找个人嫁掉，即便得伺候新的丈夫公婆，即便新的丈夫公婆会不太喜欢自己的孩子们，可至少能活下去。

可是现在，她们终于有底气选择不再嫁了——一方面是纺织厂能给她们一些收入，让她们即便养不起牛也没办法和男人一样拉根绳子犁地，也能勉强糊口，另一方面，长安洛阳附近的治安很好，官员也还算公正廉明，寡妇顶门立户了，若是被欺负得太狠了去官府击鼓鸣冤，青天大老爷会给寡妇们主持公道。

甲骨文里的“女”是跪着的人，可是但凡有的选，谁愿意跪着呢？

范筠都不得不承认，祝青萝描绘的图景是真的很美。

可这个发展让范筠自己都不太肯相信：“朱先生觉得，此事能长久下去吗？”

祝青萝反问：“夫人觉得为什么不能长久呢？”

范筠叹气：“因为人性。”

纺织厂的女孩们能宣称“没有如意郎君就不嫁”，难道男人们就一定得娶老婆了？也不是吧。

何况以如今的环境，即便女子的处境在变好，实际上男人还是更具有支配地位，男人其实有选择权，新生的所谓独立女性不是不愿意嫁么，他们也不会往独立女性方向使劲呀，就娶那些传统的，温柔的，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的，不就好了？

过个几十年，他们反而可以掉过头来污蔑独立的女孩们，说看吧，她们当年就是眼高于顶，就是什么人都看不上，如今膝下空空，人之将老，指不定她们自己多后悔当年走错了路呢。

更歹毒的是，那些温良恭俭让的姑娘有了孩子，没有如意郎君我不嫁的姑娘反而没有孩子，那么将来女孩的群体里，到底是受着独立教育长大的多，还是三从四德的多？

“朱先生试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范筠其实不是那种特别传统古朴守旧刻板的姑娘，她在闺中也吟诗作赋，也诗酒风流，像如今女孩子的局面，她也会为之欣喜，但同样为之忧心，“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避免我说的情况？”

祝青萝怔了一下。

其实……是挺难的。

连祝青萝都知道，现代社会女权的高峰都有其特殊的历史成因，譬如二战前后男人都上战场了，政府必须动员女人进工厂，不然后勤就没法保证了，又譬如搞计划生育，无论男女反正都只有一个了，自然只能把全部资源都倾注进去。

但是，一旦特殊时期结束，恢复正常之后，就开始鼓吹女人回归家庭了，开始整淑女应该有什么品德了，细想，美其名曰“我们想凑个好字”的人家里，到底是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所以想要个儿子的多，还是第一个孩子是儿子所以想要个女儿的多？

“是很难。”祝青萝只能诚恳地回答范筠，“夫人一定要问一个解决之法，那……只有靠机械了——这不是为了男人干活时省力，而是为了女人也能干活。”

只要女人也能上战场能种地，能跑工地能下矿，并且在劳动成果上没有太大的差别，那“男子是顶梁柱，女人就得听男人的”被丢进垃圾桶，就是早晚的事情。

“朱先生觉得。”范筠仍是叹气，“那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来？”

祝青萝没话了。

很久，是那种现代社会都不敢说已经实现了真正平等的久。

“所以喽。”范筠伸手，摸一摸就躺在自己身边的闺女的小脸，低低叹气，“朱先生，我自知幸运，徐家无论是丈夫还是公婆，姑姑或是妯娌，对我连生两个女儿都没有一字半句的为难，想来以整个徐家的品行，若是外头有传言我是个不会下蛋的鸡，他们都能帮我骂回去，甚至我都可以相信，他们帮我驳斥外人，都不是为了徐家的面子，而是真真正正不觉得男子比女子珍贵，也是确实在关心我，担心我被外头流言所伤。”

说到这里，范筠有点哽，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道：“如今，我知道公婆无论做什么，都生怕我吃心，丈夫更是小心到了极点，不敢让我感觉到我被徐家催逼，但我其实不完全是为了没生个儿子而难过。”

祝青萝就好奇了：“那还有什么呢？”

“为我儿是个女孩。”范筠叹道，“将来注定比男子要活得艰难——无论是如同传统的女孩子将来嫁人，还是招赘男子自己顶门立户，总之，女孩子要在这世上活着，实在是比男人要难太多了。”

我得从她还在襁褓里就担心她——太调皮了我得担心将来公婆不喜欢怎么办，太文静了我得担心徐家培养女孩子肯定是往独立了培养的，她自己要是资质跟不上该如何，长大了我要操心她的夫婿她的孩子，她得受着和我一样的生育之苦。

生儿子多好呀，有出息了就为官做宰，没出息了最多就是个纨绔，世人不会用那么挑剔的眼光看他，他也不需要在鬼门关反复横跳来生孩子。

“惟愿儿孙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范筠低低道，“试问，哪个母亲不想呢？”

而生个儿子无灾无难平安到老的概率，比一生飘萍的女儿，实在是大多了。

祝青萝听这番慈母心肠，颇……不是滋味。

但不得不承认，自然界里本来就是生孩子的那一方要承担得更多，人类既然没有进化出海扁虫那样的“打一架，谁输了谁生孩子”的机制，生做了女孩子，也只能面对了。

她轻叹一口气：“夫人给我说这些，其实不是想我能解决夫人的困惑，而是希望我把话带给老夫人吧。”

“是。”范筠收拾了心情，叹道，“我知道婆母颇担心我，但请婆母放心，我真的不是为了一定要生个儿子而神伤，也会好好待孩子的，他们无需活得这么小心翼翼，生怕给了我一点非得生儿子不可的暗示。我这几日心绪不好，只是为女儿将来会面对到什么而感到忧心，本想与他们说清楚，他们却因担心我难过而刻意不往子女的话上说，但既然已经是个女儿了，我会尽快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