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骸骨的故事，不长也不难讲。无非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那一年，他十六岁。

如此年轻，却已是潜息期大成境界。这对于他所在的那三流家族来说，是前所未见的修炼天才。

彼时的他，俨然是家族崛起的希望，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那一夜，家族族老收到传音，家族下的一个附属势力，遭到一群以打家劫舍为生的流寇突然袭击。

作为少主的他，临危受命，率领着家族精锐，星夜驰援而去。

行至一半，他嫌部下脚程太慢，于是索性撇下他们，径自绰了他的乌金枪，只身一人千里奔行。

当他来到那附属势力的府门前时，府中早已是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就在府门前，他看见了她。

彼时的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只着了一身普通的小鬟素服，却掩不了她未施粉黛而天生丽质的绝世颜色。

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只是肉体凡胎，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波动。可当时的她，却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冷静而沉着，与周围女子的哭闹喊叫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愕然地看见这个孱弱的女子，猫着腰，在熊熊火光中，拾了一把掉落在地的砍刀，悄悄地穿行在那些受伤的贼寇之间，适时地补上一刀，随后用十分笨拙的动作，将一个贼寇的头颅割下来。

鲜血骤然从那贼寇的脖颈中咕嘟咕嘟地喷涌而出，哗啦啦地溅在她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可她丝毫不在意，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后，继续开心地穿行在残肢断躯间，一颗又一颗、不知疲倦地收集着那些狰狞可怖的头颅，将他们的头发缠在一起打了个结，提在手中。

许是争斗已经进行了许久，强大的贼寇已经杀入了深处，只剩下几个散兵游勇尚在最外面游荡，所以她这疯狂的枭首行为，直到许久后，才被一个放哨的贼寇发觉，而后怒吼着向其猛冲而去。

她慌乱地举起手中刀乱挡。

一个是身经百战实力高强的贼寇，一个是娇小瘦弱毫无灵气的小鬟，差距可想而知。

“轰——”

就在此刻，他手中的乌金枪骤然脱手而出，轰地将那贼寇钉在地上，捅出大片碎肉内脏。

乌金枪呼啸着擦过她的发梢，卷起一阵狂风。

这突发的变故，将她惊得娇呼一声，随后她转过头来，两眼发亮地瞧着他，似乎满眼都是小星星。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问道。

她嘻嘻一笑，欢欣地举起手上的头颅，仿佛炫耀一般地扬了扬，犹自带着血污的小脸欣喜道：“我在砍头呀！府主说啦，砍下贼人的首级，他重重有赏。有了赏金，我就可以治好阿娘的病啦！”

他扬了扬眉，问道：“你不怕么？”

“不怕呀。”她甜甜地笑道，“我娘说啦，活人才可怕呢，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呀！”

他莞尔一笑。

大概是他刚刚的这番动静为人察觉，陆续有着贼寇向此处赶来。

他走到她的身边，拔出他的乌金枪，看着先前杀人不眨眼，此刻却乖巧无比站在他身前的小女子，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杀人，你枭首。”他将她护在身后，背对着她说道。

她高兴地拍了拍手，也没有问他是谁，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呀好呀。”

他将那袭击而来的贼寇一个个击杀挑落，而她则欢喜地收割着那些贼寇的一颗颗大好头颅。很快，在二人的默契合作下，前院的头颅，渐渐堆起了一座小山。

当他的部属赶至，杀伐声渐渐停息后，府主来到他的面前，看着那小山高的人头堆，心跳都骇得慢了半拍，连忙拜服道：“参见少主。”

“啊！原来你是我们的少主呀！”她惊讶道。

“不得无礼！”府主连忙斥道，“少主恕罪，这个小鬟刚刚才买入府中，还没来得及教导规矩……”

“无妨。”他摆了摆手，又转头望向她，问道，“跟我走么？”

她想了想：“可以带上我的阿娘吗？”

“可。”

……

这便是二人的初遇。

他教她功法，教她修炼，教她所有她想学的，唯独不教她家族规矩。

后来，她的娘亲故去，她的世界便只剩下了他。

他为她拒绝了家族安排的一切婚事，凭借他惊人的修炼天赋，获得了家族的全部话语权。他以铁腕手段，镇压家族内一切反对的声音，固执地与她结为道侣。

然而，人事可尽，天命难违。

修炼天赋，如同大道天渊，是他永远无力改变的东西。

当他突破行气，跨过玄窍，进入丹心期的时候，资质驽钝的她，却仍然在行气期初期苦苦挣扎，数十年不得寸进。

他的寿元可逾千年，而她，转眼间便只剩下了短短十年。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看着她垂垂老去，他悲伤至极，却无能为力。

她抚摸着他好看的眉，摇摇头笑着说，当年那个持枪而立，护在她身前的男子，是她此生做的最美丽的梦。这个梦，做了一辈子，她已经死而无憾。

可他不知足，他轻抚着她的皱纹，暗暗发誓要为她逆天改命。

只是，三流家族的财力，根本无力支撑他这个愿望。

终于，在她几乎油尽灯枯的时候，听说天心秘境之中有着可以为行气期续命的冰心果。他毫不犹豫地花了巨大代价，从昆吾山换取了天心秘境的进入机会。

他决定铤而走险，为了她闯一闯这五品大阵。

最终，他摘到了冰心果，可却再也没有机会带出去。

他气息奄奄地靠着果树坐下，颤抖地写下他的遗言。

周身伤口的疼痛，不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

他疯狂地想念着她。

他好像看见了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吃吃地看着他笑。

一如从前。

……

“殒命于此，我不后悔。没有她，这人间了无生趣。”

“我唯一遗憾的事，是最终没能与她一同死去。”

“不论是谁有缘至此，将我的骨灰带到她的身边。”

“我如今所求，唯有一个。”

“百年之后，合于一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