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钰的确很可怕。

她倒是穿上了鞋袜，可是她的手在不停地摔打着泥块，“啪”地一下摔出个烟花又“啪”地一下摔出个葫芦状，溅起的泥浆沾到脸上头上，衣服更是脏得不成样子。这样的面容回眸一笑时的杀伤力是非常巨大的，霍明端险些脚一软栽到泥塘里去。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跳着脚转身就跑。

“姨娘这是做什么？”

苏钰三两下把泥块揉成长条，在条子上又是按又是挤又是捏又是拍的，终于弄成了个长方体，挪开一点给霍明端看。“这还看不出来？我在制砖呢。”

霍明端掩住嘴巴走过去细看了看，果然是砖块的模样，他恍然大悟。“原来砖是这么来的啊，是不是晾干了就变成咱们墙上这样的砖了？”

“这才哪到哪？”又做了一块砖出来，苏钰扶着后腰站起来，随手一抹额上的汗笑，“还早着呢，要两面都晒干要烧制，工序多着呢。咱们这不过是因陋就简，将就着用罢了。”

霍明端真心感叹了一句：“姨娘懂得真多。”

“不过是点乡野常识罢了，小孩子家家的没必要懂。”有条件她也不想要这样的见识，谁不想安稳富足一生呢？

“姨娘记起以前的事了？”

“一点点，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苏钰叹了口气，“离开家以后的事情完全忘了，怎么进的府也记不起来了。”

“怎么生养的我们也想不起来吗？”霍明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声音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只记得两张人脸，姨娘其实认不出人脸的，可是看到你们就觉得是你们了。”苏钰在身上擦干净手，伸手牵住了霍明端的手往家走，边走边说，“听人说，人只会记得最在意的人和事，可见你们兄妹俩就是我最在意的了。”

霍明端没说话，悄悄地、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

吃饭的时候苏钰无意间看了眼自己的手，吃了一惊，忙放下筷子，把手伸到灯下凑近了细看。这些天挖地弄竹子折腾得手毛毛糙糙的，这会儿指甲边掌心里的毛刺小口子通通消失不见了，手看上去细细的滑滑的娇嫩不少。

“哎呀，这泥还能美肤哪？早知道抓块回来做面膜了。”

“什么、什么膜？”霍明阳耳朵尖，苏钰自己小声的嘀咕都听见了，只是她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啊，面膜。把药材啊果蔬啊捣成糊糊敷在脸上，妇人们常敷面膜能润泽肌肤美容养颜的，有拿蜂蜜和了鸡蛋清的，有用白芨白芷之类药材的，有用藻类汁液的，也有用火山泥什么的，花样多着呢。毕竟女人家谁不想芳龄永驻吗？我只是没想到这种泥也有此功效，得来全不费功夫。”

苏钰喜滋滋的，恨不能立刻去屋后拿了泥巴过来。

这下别说是霍明阳了，霍明端都忍不住变了脸色。柳嬷嬷更是一迭声地劝她“不可”，连最喜欢凑热闹看稀奇的山茶都不敢吭声了。

看着满桌子的人都膈应得吃不下饭的样子，苏钰无奈投降。“不弄了不弄了行了吧？你们这些小屁孩，哪知道我们老女人的悲哀哦。”

“姨娘不老，不是老女人。”霍明阳撅着嘴小声反驳道。

小丫头，算你有点良心。

“嗯，姨娘不老，姨娘只是脸上皱纹多了点皮肤松了点头发白了点而已。嗯，一点都不老。”

苏钰这话听得霍明端一阵心酸，当即改口道：“姨娘想试就试吧，小心一点别混了虫子进去就罢了。”

苏钰一听，立刻眉飞色舞了起来，还怂恿霍明端道：“其实泥巴很好玩的，你可以试着玩一下。”

“没有放纵玩闹的童年是不完整的。”

“试着想象一下嘛，你的双脚上没有鞋袜束缚，自在得像棵树，长在高山上，扎根在泥土里，微风吹来，树枝摇曳，阳光洒在你身上，你浑身沐浴在光辉里，温暖、舒适、自由......”

苏钰魔音绕耳，霍明端兄妹俩跑到哪她跟到哪，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势必要将兄妹俩拿下。

洗脑效果十分明显，洗到最后连霍明阳也有点跃跃欲试，想去抓块泥巴来玩了。

玩归玩闹归闹，读书可不能开玩笑。

霍明阳读起书来是极认真的。大概玩闹过了心情舒畅了，读书效率很高，一首《诗经.邶风.凯风》很快就背熟了。苏钰听着“棘心夭夭，母氏劬劳”，觉得很新奇，原来古人还这样写过母亲啊，写得一点都不悲苦嘛。

待到霍明阳去睡了，打发走丫头们，母子俩在灯下说私房话，呃，算这一天的收支。

霍明端今天下学比以往晚，时不时夫子生气了罚他？

霍明端自己也有些惴惴，在妹妹面前尚能掩饰，在苏钰面前好像无所遁形，有点难堪，不过还是实话实说了。“儿也不知。夫子端肃，考校过儿后什么也没说就让儿回来，儿想看夫子眉眼高低，可什么都看不出来。”

苏钰沉吟了一会。

“没事。夫子既然端肃，就算不喜也不会打压你，你不用担心。”

霍明端放心了。

苏钰又跟他商量起家计来，两个人盘算了一下今天的收支，苏钰忍不住叹气。“咱们做的这些竹器终究太粗陋了，难登大雅之堂，再辛苦也卖不上价。可我们只有这些竹子可用，须得想个法儿做点好的来。”

竹子好种活，在乡下都是贱物儿，卖不出价是很正常的。霍明端低头想了好一会儿，试探着提议：“等休沐日我上坊市里瞧瞧，尤其是到百工坊好好看看那里卖的都是什么样儿的。若能做别致些的，人无我有，想来能卖上价。”

这倒是个好主意。苏钰对这个时代行情一点不了解，闭门造车出去瞎碰，的确很难。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若修竹好些了，到时候你带上她，这丫头心细，图样子画得又快又好，带上纸笔，记不住了就让她画下来。”

“那也带上柳嬷嬷，老人家经过的见过的多，好歹也能帮着分辨分辨。”说完才想起来问，“柳嬷嬷脸色好像很差，她也生病了吗？”

苏钰摇头。“累着了，毕竟背了这么重的东西走这么远的路回来，年纪大了经不住。”苏钰说着一拍大腿，“我想到做什么了，我做个手推车肯定好卖。”

苏钰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兴奋，探过身去捧住霍明端的脸一阵揉搓。“娘的好大儿嘞，你真是娘的福星啊，一句话就给娘解了惑！”

霍明端脸红得能滴下血来，也不知是被苏钰揉搓的还是被她肉麻的。

苏钰看着小小少年呆愣住的样子哈哈大笑。霍明端丢下一句“不正经”，狼狈地逃出门去，进屋关了们，耳边还是苏钰放肆而舒畅的大笑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还留着苏钰手捧上去的触感。

西厢房里，修竹睡得迷迷糊糊的，霍明阳静静地躺着，胸口微微起伏着，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我要是像哥哥那样聪明就好了，那样姨娘就会对着我笑了。”

修竹听到声音惊醒过来。“娘子怎么了，可是要水喝？”

“没什么，睡吧。”霍明阳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轻轻地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苏钰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了，摸到霍明阳床前手贴在她额上摸了会儿，给她掖了掖被子，似乎察觉到她睡不安稳，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哄了一阵，等霍明阳的呼吸声均匀了才轻手轻脚关上门出去了。

听得脚步声走远了，霍明阳倏地睁开双眼，望着门发起呆来。

可是面对苏钰玩泥巴的要求，霍明阳昨晚心里升起来的感动立刻消失了。尽管明明昨晚她还跃跃欲试，可面对粘稠的红棕色的泥团，她还是胆怯了，脚像生了根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趁她不备，苏钰捧起一团泥往她手上一放，随即张开手握住她的双手不让她把你团扔掉。泥巴湿湿润润的黏在手上还有点细腻有点滑，这种触感很新奇。霍明阳闭上眼睛试着握了一下，泥巴调皮地从指缝间钻了出来，张开手，只有手心里的一团。

“好玩吧？还可以捏兔子捏小鸟哦。”苏钰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蛊惑道。

霍明阳眼睛亮了，苏钰摔打着泥巴大笑：“真的哦，我见过有卖泥人的，因他捏的泥人好，人们还称他‘泥人张’呢。还有个捏哨子的，他捏的小鸡小鸟哨子吹得响亮，因他外号叫狗子，人送外号‘泥狗子’。这些捏泥巴的可都是捏出了大名气的。”

怕霍明阳放不开，苏钰还拉了山茶陪她玩，“你心灵手巧的，哪里比不上他们？发挥你的想象力，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怎么高兴怎么来。”

山茶答应了个“是”，高高兴兴拉了霍明阳过去，又是给她摔泥又是变着法的夸她手巧，硬是把霍明阳兴致勾了起来，玩得不亦乐乎。

苏钰和柳嬷嬷把已成型的砖块办到院中央晒，捎带着把霍明阳做的小兔子小房子都搬了过去。柳嬷嬷忽然笑了：“娘子这是捏的六郎么？”

苏钰搬着砖探头过去一瞧，还真是的，活脱脱就是个微型版的霍明端，正襟危坐，手里举了本书在读着。

“乖乖你这手也太巧了！怎么会想到捏你哥哥的？不能说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霍明阳被夸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解释：“哥哥教我读书的时候可耐心了，我就想着哥哥在学里是什么样儿的，就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