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城往四下里看看，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往后挺挺身子，想坐直一点，脊梁碰到个硬硬的物件，抬头望望，这才记起，自己原是坐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的。

梧桐树绿叶如盖，罩了他，白花花的太阳光才没有烫着他。

他忽然有了一阵感动：自己总算是没有被所有的生命抛弃吧，就算人人都不喜欢他，总算还有这棵梧桐树吧。

梧桐树不嫌弃他，让他靠着，还给他搭凉影影儿。

他就想好好看看这棵梧桐树。

他站起来，直直有些僵硬的身子，伸手摸了摸树的皮，滑溜溜的，还有点儿凉，他感觉很舒服。

他又环了臂，抱了抱它，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好像它是一个人，是一个爱他的女孩儿，她和他早就相识，而且感情还挺不错似的。

他渐渐有了一种要倾诉的愿望。

他知道梧桐树听不懂他的话，但他相信，它一定能够感知到他的心情，他的愿望，他的痛苦和悲伤。

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和向往，应该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权利，但热爱和向往应该是现实的，如果超越了现实，那只能是一场梦幻！

赵东城朋友很少，他一向是孤独的。

他记得有人说过，“孤独是丑陋的！”

但他没有办法，事实常常证明，他的努力无济于事，有时候还会适得其反，他只得保持现状。

赵东城像守卫皇宫的勇士一样，守卫着自己心灵的家园，那是他从不轻易对外开放的一片净土。

他脑海里漫无边际地翻腾着，校园里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赵东城正不紧不慢地沿着操场的跑道走着，忽然，他看见跑道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认出那个人正是李莉！

乳白色合体的连衣裙，勾勒出她那一米六八左右的苗条身材，披肩的秀发，在晚春温暖的和风中轻轻飘动。

他站住，他想等待什么，他知道将会发生点什么。

他注意到李莉轻盈地走了过来，她是勇敢的，就像她写那封信一样。

她走近他，站在他的面前，她看着他的眼睛：“一起走走吧。”

她的声音象风一样温柔，象音乐一样动听，但她说话的语气却不是征求，而是一种陈述，这种陈述在当前的环境下，从李莉的口中柔和地说出来，是如此地恰如其分。

赵东城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谁的一只柔嫩的小手轻轻地抚弄了一下，令他产生了一种异常舒服的感觉。

在夜幕的掩护下，他也勇敢地望着她：

“你知道我无法拒绝，但我想知道，是在这里吗？”

她轻柔地笑了一下，是无限体贴的那种。

“对呀，你不觉得这儿挺好的吗？你看，操场上现在多安静，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了。”

在别人那里颇费踌躇的事情，李莉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她说的都是应该的。

赵东城一时不置可否，但李莉已经迈开了脚步，

他只得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旁边，两人缓缓地向前走着。

赵东城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不提那张纸片的事情，她也不提。

走了一会儿，李莉站住，走到他面前：“我很可怕吗？”

赵东城愣了一下，忽然嘿嘿地笑出声来：

“怎么可能，你那么漂亮！”

“那你离我这么远干嘛？我能吃了你呀？”

李莉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她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赵东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无言以对。

李莉忽然拉起他的一只手，呢喃似的说：

“离我近点吧。”

他只好靠近她，跟着她，她没有松开他的手，幸福的感觉，让赵东城也舍不得放下她的手。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走了好大一会儿，偶尔对视一笑。

赵东城想，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默契吧，或者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李莉再一次望住他：“你是个很特别的人，非常与众不同！”

如果这句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赵东城一定会认为这是讽刺。

但他知道李莉不会这样对待他，这话从李莉的嘴里说出来，那么就必定是一种赞扬的意味。

他看着李莉，借着远处路灯朦胧的余光，在李莉的脸上，除了善意的微笑，他没有看出更多的东西来。

李莉轻轻地甩了一下头，长发立刻荡漾开来。

“事物各有其美好之处，改革开放以前的中国，自有许多东西让人留恋，凡事有所失必有所得，有所得必有所失。不管怎么说，人类最本质的东西才是最宝贵的，是不能丢掉的，但偏偏就有许多人丢掉了它。”

李莉说得漫不经心，但赵东城却感觉万分惊奇。

他忽然觉得，李莉让他有点陌生，但这种陌生，却没有让他产生疏远感，反而让他对她更加亲近。

他看着她，认真地说：“你好像是个哲学家。”

李莉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第2章 赵东城回家种地去了

“你不觉得我这是在班门弄斧吗？”

赵东城摇摇头：“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谦虚。”

“也许只有你这样认为。”两人相视而笑。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我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大学梦看来我是圆不了了，只有回家种地了，唉---”

赵东城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认真地做点什么，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

李莉的眼里好像有泪光，也许是他的颓废刺疼了她，

但她克制住了自己，也因此越发心痛：

“那对你来说也许不合适，当然，我不是认为种田有什么不好，而是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适合的那种工作。”

“我有种种美好的愿望，但那都像是天上的云彩。。。。。。”

赵东城没有说下去。

“如果你有什么打算，如果你需要帮助，如果你认为我这个人还可以信任，我会为你尽力的。”

“你是自己的主人吗？”

他不看她，他怕她看出他心中的忧虑。

“我是认真的!”

她像是受到了某种伤害。

但赵东城还是说：

“我想我不需要帮助，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会需要！”

“你这是在拒绝我吗？”

“不！”

他急忙说道，但说了之后，却又立即觉得心里一片空茫。

他看看李莉，他想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但她却沉默了。

赵东城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也许，此刻，她正和自己一样陷入了迷茫。

你是自己的主人吗？

这确实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好像是为了打破沉默，赵东城说道：

“李莉，你已经让我非常感动了，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鼓励，不管怎么说，我会努力的。你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人，美丽、才华、善良、特权、财富集于你一身，你会有一个美好的锦绣前程，珍惜这一切吧，不要去幻想什么，更不要试图去拯救什么，那不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你没有这个义务，那样做，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赵东城仰头望着昏黄的夜空，他似乎在压制着什么。

“你这是在拒绝我吗？”李莉把头转向他，又一次认真地问道。

“不！”

他同样坚定地回答。

两人又不由得相视一笑，但同时又好像都若有所思。

这时，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纷纷向操场走来。

直到这时，两人才发现，他们的手原来一直是牵着的，两个人不好意思地同时松开了对方的手。

“我是认真的！”李莉又一次郑重地说。

“谢谢你，李莉！”

赵东城也又一次诚恳地向她道谢。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笑一笑，然后分别向别处走去了。

同学们从不同的教室里涌出，几乎是在刹那间，操场上就站满了人。

赵东城向李莉走去的方向看了看，已经看不到她了。

自此以后，两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创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谈理想，谈人生，也谈现实生活中令人永无休止的烦恼。

赵东城发现自己变得健谈起来，有时简直出口成章滔滔不绝，令李莉不时发出惊叹。

他们一起看了几场电影，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这一段时间，赵东城特别高兴，心情好得像小孩子过大年一样，但正应了乐极生悲这个古训，赵东城想不到，他竟会一下子陷入深渊。

一天上午，赵东城在楼道里看见李莉正朝他这边走来，她看起来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赵东城想，她可能是病了，心里就有一种心痛的感觉滋生了出来，

这一段时间相处，他对她已经难以割舍，生命里涌动的东西，好像已经有了她的一部分。

赵东城看着她走近了，就走上前想跟她说话，没想到李莉却一扭脸走过去了，没理他！

赵东城顿时如坠五里雾中，不知道哪是哪了。

他反复回想这几天的情景，自己分明没做错什么事情嘛！

放学后，他提前走出教室，在校门口等李莉。

但李莉仍然没有理他！

这下子赵东城的自尊心受不了了，他下决心，非弄明白怎么回事不可。

但是，下午李莉没有来上课，这在她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赵东城愤慨、焦急中，又隐隐添加了些许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大事，这事好像还和他有关，不然，李莉为什么不理他呢。

晚上放学后，赵东城径直向李莉家走去。

以前看电影都是赵东城送她回家，所以他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他一敲门，开门的正是李莉，一看是他，李莉又把大门关上了。

赵东城心想，你这不是看不起人吗？有话说说清楚，干嘛这样损人呢！

他越想越气，不自觉地就使劲一脚，向大门上踢去。

他那天穿的是一双硬底皮鞋，用的力气也大，偏巧李莉家大木门上，有一块木板儿松动了，他这一脚踹下去，那一块木板，登时象一只巨大的怪鸟，飞到院子里去了。

赵东城的旧皮鞋，一下子就卡在了那个空隙里，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鞋拔出来。

这时，他听见屋里有人大声问着话，往院子里快步走来，他吓坏了，赶紧拔腿就跑。

第二天早晨，李莉仍然没有来上课。

赵东城在座位上坐立不安。

没多大会儿，就见校长到班里来通知，叫全体同学到操场上集合，学校要召开全校学生大会。

同学们先是一愣神，继而一窝蜂似的往外涌出。

整天憋在教室里，有这么个大家在一起聚聚的机会，还真不错。

赵东城更别提了，他特别喜欢这种场面。

大会的内容，他想了许多，唯独没有想到这大会与他有关，或者说，这大会实际上就是因为他才召开的。

在大会上，校长没有说过多的开场白，几乎就只宣布了一件事：赵东城被学校开除了！

大家惊愣片刻，遂唏嘘着散去，不解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扼腕叹息者也有之。

赵东城是彻底傻了眼，他好半天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好像被人用一指禅点了穴道，定在那儿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猛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一溜烟追上校长：

“校长，我冤枉啊！”

校长站住，回头怒目而视：“你冤枉什么？！就凭你给李莉同学写那样的一张卡片，你一点都不冤枉！”

赵东城只得站住，他一时没了主意。

他没有马上回教室，而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操场，在那里走来走去。

他弄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他被人陷害了，卡片？对，像是这么回事。

但这陷害自己的人是谁呢？

他去问了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兼朋友张峰，张峰经常邀请他去自己家，跟自己的父母同桌吃饭。

他有时候也在张峰家睡觉，两个人同睡一张床，聊天能聊到半夜。

但张峰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他虽然替赵东城愤愤不平，但也是一筹莫展。

平心而论，赵东城觉得，自己没有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别人，而足以导致别人对他进行报复的事儿。

是出于嫉妒吗?有可能！

李莉这人胆子特别大，有时候在班里和他说话的神态，过于亲昵，且是不避人的，谁能保证，不会有人对他暗暗由嫉生恨，而伺机陷害呢？但要想知道这人是谁，就难了。

狼和狐狸总是善于伪装的。

赵东城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这么个人来，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了。

再说了，就是没有这件事，李莉最终也不可能嫁给他赵东城，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但忽然地这样了，他还是有种心痛的感觉，而且自己竟然连和她说声再见的机会，也没有了。

赵东城长叹一声，也罢，他一咬牙向学校大门口走去。

出了校门口，赵东城回过头来，一种依恋之情油然而生。

赵东城不自觉地抬起手，向校园挥了挥。

他记起徐志摩在《再别康桥》里有一句诗，“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对，往者往矣，不是还有将来吗？！洒脱点吧，他在心里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终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快步向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阵风儿吹来，梧桐树的叶子轻轻地摇摆起来，沙沙作响，好像听懂了他的心曲，也明白了他的委屈，这不，在给他唱歌儿听哩。

赵东城在这轻柔的如歌声中，渐渐地完成了思想上的革命。

“人活着总是好的！”

他认为自己应该振作起来。

赵东城决定把往昔的物事，都抛到身后，一旦自己开步走了，这些东西就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定定神，朝自己的村庄望去，太阳的道道金光让他眼花缭乱，他只看到白花花的一片。

这时，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噜噜一阵乱响，这才记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呢。

从县城坐机动三轮车来到自家镇里，他一路上一直是晕乎乎的，他是有点被气糊涂了。

他从地上拎起提包，不紧不慢地向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子走去，他搞不明白，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赵东城走到村前，看见一个人在大太阳底下整地，仔细一打量，心说这不是周顺昌吗，想来周顺昌也不过六十多岁，头发怎么就这样花白了呢！

赵东城瞅见他胸脯上根根肋骨隆起，像是都在外边露着，真不明白他怎么可以抡得起那样的大锄头。

周顺昌终于也仰脸看见了他，怔了片刻后说：

“东城啊，你这是从哪回来呀？噢，对了，你在县城上学，这是回来带吃的吗？”

赵东城尴尬地笑了笑：“叔好，不用带吃的了，我提前毕业了！”

周顺昌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问：“提前毕业了？那考学。。。。。。”

赵东城苦笑着说：“大学不用考了，老师说我成绩不好，用不着白费那劲，不如提前回来省事。”

周顺昌嘿嘿乐了：“天底下还有这事？”

赵东城说：“咋能会没有，你看，我就这么做了。”

周顺昌一时对他说的话摸不着头脑。

赵东城说：“叔，你忙，我回家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肚子还饿着哩。”

周顺昌就说：“好好，那你回去吧。”

赵东城走出好远，听见周顺昌又喊过来一句：“你真的不上学啦？”

赵东城回头冲他一笑：“真的，这事我哄你干啥呢。”

快到村口拐弯时，赵东城回头看见，周顺昌还在一脸茫然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