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钱俶温雅端方，林桑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但她也知道，这样的性格，有时候难免不够杀伐果决。想来当初一定是什么事气着太后她老人家了，才会负气离宫出走。

好家伙，她算体会到太后当初的心境，当这份懦弱和犹豫发生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简直要炸。

但她不会离家出走，她想狠狠敲醒对方沉睡的心灵。

以狠人太后的脾气，估计也是想过掐死这货的吧，只不过娃是自己亲生的，她一定不舍得，最后只能眼不见为净。

林桑越想越气，好在她还记得眼前的是国君，不能动手。

不过她这副架势依然将大总管吓了一跳：“晟淑人，这可是陛下！”元宝几乎要扑上来，钱俶却摆手叫他一边去。

“无妨，晟淑人有什么话大可直言。”

林桑心想，这可是你说的。

“执法如山，守身如玉，爱民如子，去蠹如仇，严以驭役，宽以恤民。”她顾不得自曝掉马，张嘴叭叭背了一段古文

。“这是……”钱俶一向淡定，眼睛突然瞪得像铜铃一样。这是祖父留下的钱氏家训啊，为什么这位妇人会知道，还能一字不错地诵出来？

林桑才不管他吃惊的眼神，怎么，就用你先人的规训来压你，看吓不死你。

“孙若愚明明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就因为他的姐姐是国母，就能游走在律法之外？这样一来，什么执法如山，什么爱民如子，统统成了笑话。这究竟是百姓的天下，还是孙氏的天下？”

她越说越溜：“就算这国家是陛下的，你自己恐怕也没法随心所欲地犯罪杀人吧，那凭什么要将这个特权给那个人渣？”

钱俶脸色微微变了，元宝简直瞠目结舌，林桑呢，这会已经很上头，一颗现代人的灵魂，她只当眼前是平等的生命，必须要好好跟对方叨叨。

这还没完。

“欲造优美之家庭，须立良好之规则，内外门闾整洁，长幼次序谨严。”激动下她又念出了家训中的几句，钱俶又瞪大了眼。

林桑继续嘴炮输出：“齐家治国平天下，陛下如果没法管理好自己的家庭，又拿什么去治理天下？”

好家伙，竟然在教陛下做事。

大总管再一次想开口，又被钱俶摆手阻止。结果林桑接着连皇后也编排上了。

“身为国母，不事生产，每日受百姓的供养，日子过得滋润的同时，难道不应该承担起国母的责任，管理好自己家族，辅佐好陛下的江山吗？”

一旁的元宝已经彻底呆了，这时候狠人太后听到声音，安静地走了进来。

林桑投入下完全没发现，还在疯狂怼人。

“她的家庭原因，自己不善管教，宠出个没有人性的货，难道不应该尽力弥补，凭什么让无辜的百姓承受这个结果？难道每个杀人犯都要听一遍他不幸的童年？”

她其实还想数落，对方不管知不知情，都不配做一国之母。知情固然是一丘之貉，就算不知情，那也有严重的失职之过。

只不过喘了口气没来得及说，被元宝一把摁下。

“好啦好啦，我说晟淑人，你老人家歇歇吧，你不想听听陛下怎么说？”

陛下——呃是，她一下发挥得太顺畅，差点忘了这屋里还有个陛下。林桑拿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灌了一盅，才算顺过气。

钱俶脸色虽然还苍白着，但勉强还撑得住。他没第一时间追问林桑从哪里知道的钱氏家训，而是斟酌了一下幽幽开口。

“我其实是想说，如果按律法判刑，皇后一定会阻拦……所以，得好好想个法子让皇后明白……”

噗！

林桑一口茶哽在肺里，差点喷出来。

“咳咳咳——”那刚才她在做什么？什么叫社死，这就是了吧。

她这暴脾气啊，在元宝谴责的眼神注视下，林桑难得地红了脸。怎么办，要给钱大大道个歉吗？

林桑还没想好，太后阿娘又来救场了。

“说得好，这些年孙家越来越不像话，在朝中结党营私，在宫外祸害百姓，孙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阿桑说的，她哪里有国母的样子？”她就是来挺干闺女的。

钱俶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母亲是有资格说这话的。起码她不管身为妃子还是太后，这几十年一直管束着娘家亲眷。

“可是，当初胡氏一党要害七哥，要不是孙氏一族，我跟七哥都没命了……”

原来是这样，林桑暗暗点头。孙家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曾经的从龙之功，还仗着这是位顾念旧情的君王。

从母子俩的对话中，她听到了不少当年的宫闱秘辛。

原来她一直以为太太平平的吴越皇位交替也不和顺。当年英明睿智的国君因为宫廷大火撒手人寰，十几岁的六子仓促继位，就是刚才钱大大说的主少国疑。

少年一边智斗权臣，一边治理国家，刚有点起色又仓促驾崩了。

说到往事冷硬的太后眼角也有了亮光。

“然后是老七登基，他当年是被内牙军拥立登基的，弱冠的年纪，本来能像他哥哥一样大有作为，可惜统军使仗着从龙之功飞扬跋扈，不仅干涉政事，还干涉家事。”

所以年轻的君主忍无可忍，想要清除奸佞却被反杀。短短几年兄弟三个轮流登基，想要传承江山好费皇帝啊。

“不到一年，新登基的国君就这么冤死了？”这什么高危职业，没有之一，林桑觉得好惨。

不过太后缓缓摇头：“那是对外面的说法，其实老九偷偷将他七哥护了下来，藏去了越州。”

那时候的庙堂乌烟瘴气，为了得到肱骨大臣的支持，太后就是在这个时候为九子钱俶迎娶了孙家女儿，这才在惊心动魄的宫变中既稳定了大局，又护住了亲人，还坐上那把交椅。

唉，苟活总比冤死强，林桑闹了半天才知道太后说的老九原来就是眼前的皇帝大大。

她忍住笑，这昵称，是亲娘无疑了。

不过她对这位国君又多了几分尊重，别看人家温文尔雅，该狠的时候绝不手软。要不然不满弱冠，怎么结束当初的乱局，又持续开创了吴越二十年的康泰？

只不过他终究不是神，这些年虽然稳住了大局，却没能力阻止党羽间的倾轧营私，没法根治那些国家的蛀虫。

“如果是后妃间的争斗也就罢了，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可后宫连着前朝呐……”老太后摇头叹气。

林桑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什么。破案了，她终于知道太后娘娘当初为什么要负气出走。

后宫的争宠无伤大雅，可后妃都有皇子，也有母族亲戚。上一代兄弟三人轮番登基的先例开启了一个坏榜样，加上君王又仁慈，弄得每一族外戚都将有自家血脉的皇子看作了潜力股。

听说太后有十几位孙子孙女呢，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打起来帮谁？

老人家苦劝无果，只好眼不见为净了。

林桑心中一动，其实也不是没有釜底抽薪的方法，只是时机未到，这话现在冒出来属于大逆不道。

结果她还没纠结好要不要石破天惊雷对方一下，皇帝大大先给她来了个震撼的。他突然离开座位对着她，这次是真的端端正正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