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潼川
作者:沙画师 | 分类:其他 | 字数:139.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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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赵家卖地
果真如翠翠所想的,到了三十天的头上,赵家迎来了第一位买主。
这人一到田里来查看,佃户们都不约而同前去围观,翠翠也去了,她站在自家的田角路上紧紧拉着公公。
她害怕公公跟其他人联合起来去闹事,因为公公说过,要跟大家一路到赵家去说说。
陪伴买主看田的有赵家许多人,翠翠分不清谁是谁,只看见一个白白生生的中年人穿得十分光鲜,被赵家人簇拥着站在排洪道的西边,对着东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由于隔着相当一段距离,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倒是那笑声传得很远,看来谈得十分融洽。
小女孩心里就有了一个答案,赵家的田卖出去了。
再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了,翠翠对公公道:“爸爸,我们回去吧,不是卖给郑家的。”
焦死人不这么认为,他吃了郑学泰的大亏,知道那个小矮人心眼儿很多,搞不好这人就是郑学泰找来的媒子(托儿)。
他对翠翠道:“女儿,你先回去,爸爸到赵家去问问。”
翠翠也不是能拿主意的人,公公要去问,让他去问问也好,看是不是真的卖出去了。
事情不是像翠翠想的那样,而是买田的人一个劲地杀价,杀到后来,赵家人不卖他了。
至于笑,是那买主的讥笑,他笑这么混乱的时局,赵家把田卖给谁呀。
没卖出去,焦死人暗自欢喜,但同时也十分失落。
欢喜的是,自己仍然可以只交四斗一亩的租子。
失落的是,赵家卖不了地,生意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转眼又过了十来天,田里的麦子已经绿油油的了,老天爷在这时候又下了一场雨,密密细细的把路泡得稀烂。
出不了门,干不了活,直到黄昏的时候翠翠才煮中午饭。
日子过得紧了,她们家从原来的三顿饭变成了两顿饭。
没有了细粮,就天天喝红薯汤。
红薯也没有多的,一亩地的红薯就收了那么大半窖,要吃到明年夏收季节。
晚饭后,等公公和金瓜都睡了,翠翠脱下自己的褂子来缝补。
这还是在娘家穿过来的那件褂子,由于父亲缝得不好,许多地方都跑边开始烂了。
裤子更是烂得快,屁股上的线缝已经补过好几回,总是穿一天就又绷开了。
女孩子天生就有一种羞耻感,对于翠翠这个年纪,衣裳破了还好,裤子破了就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这个问题在焦死人的心中每天都有几十个焦死人的死结,翠翠这个衣服问题解决不了,他这个死结就打不开!
他是亲眼看见翠翠屁股蛋子绷开的情景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像被人煮了一样的难过。
他想过去偷,不但这么想了,他还这么做了。
只是,临到要下手的时候他又把手缩了回来,他不是那做贼的料呀!
夜晚其实是一天之中最难捱的时光,躺在床上要想许多的问题,要跟自己做许多的斗争。
焦死人想过翠翠的衣裳问题,又想这田赵家迟早要卖出去的,田租加码,印子钱的利息就没了出处,得想办法去挣银子才是。
可是,到哪里去挣呢?
去干什么呢?
淘金这一行,许多时候都是打水飘,要想找到一个好金坑,除非老祖先人坟头冒青烟。
脚夫这一行也没指望,他女人偷汉子,属于身家不清、己事不明的特例。
现在的脚夫只能是哥老会的成员,这年月,十个男子九个袍,就算入了袍,刚开始也只能是信字辈的挂名走卒,那堂口里元老级别的哥兄老弟多了去了,他们尚且没有生意做,哪里轮得到他焦死人?
这一夜,又是一个无眠之夜,最近的失眠已经成了常例,但是,没有法子,这个世上的许多事,他焦死人一样都左右不了。
翠翠虽不聪明,但她看得见公公的眼睛在往下陷,看得见他脸上的肉越来越少,也看得见他那脸上的颜色越来越灰暗,皱纹越来越多。
苍老来得好快的,她来到这个家也就才几个月,公公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另一个人。
每天到地里去看一看,拔干净麦田里麦地里的杂草、拔野菜填补口粮、砍青沃粪、捡柴备柴火是翠翠这一段时间的日常劳动。
这一天,她一如既往早早就下田除草,金瓜也被公公带出去捡牛粪了,他父子俩这段时间只能捡牛粪。
赵家老太爷今天好像出门了,翠翠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们家让一些房子和树林挡住,也看不见是个什么样子。
只听见那院子里面很吵,有学堂的读书声、男孩女孩的打闹、大人们嘁嘁喳喳地说话。
大少奶奶的声音虽然很隐约,但在翠翠耳朵里永远是比较特别的。
大少奶奶说道:“昨天还说今天来,今天为何又不来了?”
一男的道:“来是要来的,说是今天手气旺,还要赌一把,银子多些心里才有底,三爷在那等着他呢。怕家里着急,三爷才叫我先回来告诉奶奶,说大概中午时分到。”
第65章 赵家卖地
“赌一把?”大少奶奶好像有些担心地说道:“要是输了呢?”
男的道:“三爷说,不来他就是输了,赢了就会来。”
大少奶奶叹气道:“他们这些人,都把那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赌,赢了的笑破脸,输了的卖儿卖女,一群不着调的赌棍!”
男的嘿嘿一笑:“奶奶诶,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赢了喝酒,输了变狗,说得好好的一早来,非要再赌一场,三爷都拿他没办法呢。”
大少奶奶道:“都是些什么人呐,这田要是卖给赌棍,指定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输出去,倒来倒去,只害了这些种田人。”
男的道:“害不了的,大少爷找到了新路子,要重新栽桑养蚕。佃户们租子加了码,一年能养三季蚕,有了蚕茧养殖渠道,他们反而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大少奶奶道:“这个我知道,不光要养蚕,还要种棉花呢。”
男的道:“是啊,大少爷卖田就是为养蚕来的,养蚕的好处是,利润是佃户们自己的,跟地主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也收不了租子去。”
翠翠听到这里,开始琢磨,什么是养蚕,既然养蚕这么好,不用交租子,她就要多多的养蚕,用银子来还印子债说不一定比用粮食来抵债好。
原来赵家卖地是为了这个呀!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拔草,忧愁的小心灵一下开朗了许多。
她相信赵家奶奶就像相信娘家妈一样,相信赵家大少爷就像相信焦死人一样,这些人在她心里已经生了根。
不管养蚕是什么,她都得尽快去把这事儿告诉公公,公公已经被印子钱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赵家大院不同于人们通晓的富豪名家的深宅大院,所谓的大院子,不过是同族抑或同村的庄户人家,几十户毗邻而居的村落罢了,一个院子,杂姓很少,几乎都是一个姓氏。
这就是家族。
赵家大院没有一个杂姓,对门的郑家大院也是如此。
这说白了,就是湖广填四川时两姓人流亡至此开荒垦种,分枝散叶,时间一久形成的两个大家庭而已。
这两大家族就数赵厚德和郑学泰的祖上来得最早,垦田最多,之后又有族人闻讯迁来。
之后就发展至百十户人家。
赵厚德的祖上喜读善商,发起得最快,垄断了桃树园大半好田好地。
而郑学泰的祖上属于歪瓜劣枣,善使那红黑伎俩,靠靠偷摸扒窃、烟馆赌馆、坑蒙拐骗、放高利贷发家。
人言,这种人家注定人丁不旺。
最后,到郑学泰这一代就应了验,干脆一脉单传独独一个小矮人。
赵家是正经的生意人,这几年经历连续的旱灾洪灾,生意一落千丈,加上朝廷税务繁重,赵家经济就再也没有复苏过来。
这一轮卖地重开棉蚕养殖,也是跟洋商搭上了线,有了不一样的销售渠道。
赵子儒尽管跟晋商票号成都分号签订了借贷关系,其前途如何还是一个未知,所以他得卖地。
且看赵家大院,土板墙、川斗架子篾笆墙、瓦屋草舍,高低错落。
其间的巷道、院坝、树木竹林,杂而不乱。
西南边一块大院坝,院坝里鸡悠闲、狗乱叫,庄户们挑水担柴,忙忙碌碌。
院坝西边,一堵青砖围院圈着一座门庭,庭院不深,院落不大,屋脊瓦檐一正两环,看上去铺陈稀薄,也透露着主人的清平简朴的生活气息。
倒是这一堵围墙正中立着的翘角门楼、青漆立柱、红漆大门,在一左一右两株高大的梅子树下显得有些厚重。
这儿就是翠翠最为敬重的赵家。
赵家的门半开半掩着,门前一对半人高的石狮,石狮色泽斑斓的凿痕上,张显着匠工们古老的石雕工艺。
石狮旁边依着三个妇人,其中一个年方二八,鹅蛋脸儿犹如天上的玉盘,一身灰色粗布大袖套着灰色的夹袄,和着大清民间妇人几乎统一的大脚裤。
尽管衣着简洁,她那一头浓黑的云髻却散发出了她尊贵的气质和儒雅的风韵,这便是赵家大少爷唯一的夫人,赵家大少奶奶龙宝珠。
另一个,个头稍矮,也是一身粗布大袖衣裳套一夹袄,只是脸大了一些,个子也粗壮了些,脸上少了大少奶奶那种秀外慧中的气质。
此乃赵子文正室,单名一个珍字,乃龙门华氏华百祥之女华珍。
华珍与龙宝珠表姊妹,赵氏兄弟常在成都走码头,龙老爷子相中了赵子儒,妹夫华百祥又相中了赵子文。
表姊妹嫁两弟兄,姐妹同心,着实让赵家兴旺了不少。
但是,赵子文多了一番奇遇。
走朝天门码头时在戏园子里碰上了一位田家女,这位毫无家势,纯粹就是一个梨园人儿。
因为嗓音上不得台面,只能跑龙套,但梨园的把式却是从小练到大,三五个男人都近身不得。
偏偏人又生得娇俏,到十八岁时自认为不能在梨园行待了,遇上赵子文就偷摸着跟来了。
来了就死乞白赖,自己提亲,在赵家门前跪了整整三日。
结果,赵子文没打动,却打动了龙宝珠和华珍。
于是,赵子文娶了二房,连袍哥都没得做了。
她便是田红柳。
田红柳比这龙宝珠和华珍要高出一头,性格却要张扬得多。
进了赵家,她也再不提江湖事,尽全力把自己变成乡下女人,行事尽量跟着华珍。
赵家人习惯穿粗布衣裳,就算贵为少奶奶,也不能绫罗绸缎、穿金戴银,花里胡哨。
尽管如此,人言好看不过素打扮,长得好看的女人穿着越素就越有一种素静的美,这种素静跟花枝招展比起来就更显得高贵。
娇俏的梨园女子一双大脚,跟大家闺秀的区别总还是有的,田红柳尽管身段凹凸有致,杏脸上始终多了一些阳刚之气,跟龙宝珠和华珍比起来,秀美不及、温柔不第,走起路来响声都不同,怎么看都是一个江湖人。
这三人的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的长衫子掌柜,这掌柜姓高。他也是刚到,碰上奶奶们在门口看孩子们打闹,就站着有一句没一句和奶奶们说话,说话的内容大致是要在首饰垭开粮店的事。
正说着,院坝的入口就来了一抬滑竿,赵老三也跟在那滑竿的后面转了出来,接着老太爷也出来了。
老太爷五十出头,粗布长衫套草鞋,一张方正的脸上满是正气和慈祥,他没有戴帽子,那条长辫子已经有些花白了。
看他那样子,风尘仆仆,饱经风霜,一点没有富贵老爷的臃肿姿态。
从滑竿上下来一个驴子脸的中年男人,戴个瓜皮帽,一张干瘪的脸就像那脱落在地的笋壳,擦落了许多毫毛一样。
此人眼球里布满血丝,一张嘴笑着招呼人时就露出满口脏兮兮的黄牙,穿一身毫不相称的长衫子,一双马口鞋,裤脚下露出来的脚背,一看就是好久没有洗脚了。
这样一个邋遢鬼,偏偏他就是那有钱的大爷。
老太爷去而复返,皆因半路上赶上了这位田爷的大驾光临。
老太爷回来了,又有老三和高掌柜陪着,少奶奶们正好不用去见这赌鬼。
龙宝珠微微鞠一躬,回应了那驴脸,三妯娌就避了开去。
老太爷领客人进了堂屋坐下,刘妈端上茶往茶几上一放:“客人请喝茶。”
这驴脸的客人也不知道回刘妈一个礼,直接对老太爷道:“赵爷,路上我想了许多,还是那话,这价钱……你还得让一点儿,真出不了这个价。就算出得了,也是没有那么多银子呀。”
老太爷很是无语,他真不好跟这种人去讨价还价。
屋子里出现了一片刻的小尴尬。
这驴脸真是不识趣,说好了不杀价,一到地头又杀开了。
老太爷笑笑,端起茶碗来摇着头,就是不回他的话。
赵老三道:“田爷,你们那庄子做得可不小,听说你又赢了一万五,把姓陶的输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为啥老是要来杀这个价呢?你不知道我们卖田是不得已,这些都是血汗换来的吗?”
驴脸田爷把眉毛一挑,笑兮兮地道:“三爷,不是我要杀价,而是现在时候不对呀,顺天教的贼子还没有被赶尽杀绝呢。”
赵老三道:“到啥时候田地都是值钱的,时候不对更值钱,银子值不值钱才真难说,你要搞清楚喔,这是桃树园,出了这地界,那外面哪里不是贼匪成群?桃树园的田是个啥行情你不会不知道吧?”
田爷道:“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是桃树园,我才有心来看看,换个地方,我还能来吗?”
赵老三面色一沉:“得!你若一心想把这价钱杀下来,老太爷都不用说话,我就可以回答你,这田,我赵家不卖啦!你还是把你的银子留着吧,但愿田爷手气一直这么霸道。”
气氛更尴尬了,那驴脸扯起嘴来嘿嘿笑,末了长出一口气道:“两百亩啊,三爷,田值钱,银子就不值钱吗?”
赵老三也笑,老太爷也笑,高掌柜也笑,高掌柜笑着就说道:“田大爷,眼下的丰乐场,银子在生意人手里还真值钱,要是在赌桌上可就不一定咯,你要全是现银还好,你要是银票之类的,我们还真的不稀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