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悠悠走了二十里山路，钱亦文回到家的时候，也早就醒饺了……

小四轮的车灯，雪亮地照在窗玻璃上，把一家人都给晃了出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英子扯着钱多，拧拧答答走了过来。

“等着签合同了，耽误了点时间。”

钱多一下子挣脱了他妈的手，跑了过来：“爸，爸，我开车……”

钱亦文赶紧把儿子抱到了车座子上，看他兴奋地大喊：“嘀嘀嘀……嘟嘟嘟……哞哞哞……”

钱亦文笑着骂了一句：“我花了好几千块买的，你他妈的怎么给我开出牛叫了呢？”

钱多撇了撇嘴，继续四处探索：“这是鹿叫，你不知道。”

多元文化，你老头子哪懂……

“这车……”英子问道，“买的？”

钱亦文点了点头。

坐在门槛子上的二大爷一磕烟锅子：“这又得不老少钱……”

四叔一边围着小四轮转着圈一边说道：“有一个中！也是时候解放一下那些老驴老马了……”

“你刚才说签合同……签啥合同？”英子问道，“把房子租下来了？”

“嗯！”钱亦文点了点头。

“花多少钱租的房子？”

钱亦文一边把鼓鼓的三角兜儿递过去，一边说道：“两千五一年，老大的地方了。”

“两千五？”二大爷惊讶地问道，“再大，能有多大？”

“二大爷，等你去看了就知道了。”钱亦文笑着说道。

四叔听了，眨巴了几下眼睛：“是不是到时候，我也得跟着去看看？”

钱亦文笑着点了点头：“嗯，都去看看……”

四叔心明眼亮，一语道破天机：“你他妈就说收拾房子得用人，不就完了……”

钱亦文憨笑一声：“二大爷，四叔，我租的房子，是三十六厂的……”

二大爷猛一抬头，随即又低了下去，坐回了门槛子上。

四叔想了想，探问了一句：“看着你大爷了？”

在春城待了好几天，租的又是三十六厂的房子，恐怕是有意避而不见都难办到……

钱亦文说道：“不但看到了，而且签合同的时候，我大爷还在场呢。

“租房子的合同，还是和他家我大姐夫签的呢！”

“钱晓东女婿……”二大爷抬头，念叨了一句。

钱亦文点头说道：“嗯！我大姐夫王伟峰，是三十六厂的厂长。”

二大爷重又装了一袋烟，默默点着，拿满是老茧的手指肚子按了按爆着火星子的烟锅儿，低头不语。

“二大爷，这两天，我大爷说要来上坟……”

二大爷闷哧闷哧地说道：“七月十五早都过了，还上啥坟？”

“哪天还不能上坟呢？非得等七月十五？”四叔在一旁嘟囔了一句。

“鬼节鬼节，那是白说的！”二大爷起身，抢白了四叔一句，“你过年咋不出了正月吃饺子呢？”

说罢，老头儿磕散烟灰，起身回屋。

几秒钟后，屋里的灯就熄灭了……

四叔莫名其妙挨了几句训，小声抱怨起来：“我招你惹你了……”

纪兰凤一直在旁边听着，也没插话。

这会儿眼见着爷几个白菜地耍大刀——把嗑儿给唠散了，忙走了过来。

“老儿子，是不是还没吃饭呢？妈给你热点去！”

“妈，我吃过了。”

“吃过了？在哪儿吃的？”

“在平安，在我耿叔家吃的。”

纪兰凤寻思了一下，立马转身回屋。

一边走，一边絮叨着：“开那么个玩意儿，颠达了好几十里，吃多少还不是早就消化食儿了……”

热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桌来，钱亦文知道，饿与不饿，必须得吃上几口。

一边吃，一边和娘俩商量着事儿：“妈，过几天我想让英子上我老丈人家住去……”

“那是干啥呀？”

“眼瞅着快要生了，离卫生院近点，方便。”

老太太想了想：“非得上卫生院生去？我看老七婆接生就挺好！

“这三合堡一大半的孩子，不都是你七奶奶帮着落的草？”

接着，老太太开始扳着手指计算起来：“你大姐、你三姐，还有你、钱多……

“都是你七奶奶接的生。

“就你二姐那时候，我和你爸在桦树沟改造，把她给生到林场了……”

提起“改造”，纪兰凤的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钱亦文说道：“还是去卫生院吧，有专业的人、专业的仪器，万一——”

“啪……”

纪兰凤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后脑上，打得钱亦文一缩脖儿。

其实，话一出口钱亦文已经想到这一巴掌必挨了。

这种事情哪能有万一！自己不惜和传统习俗碰车，不就是为了安全吗？

英子寻思过后，问了一句：“不是说不出满月，不能回娘家吗？”

钱亦文笑了笑：“人家掌柜的都说了，不在乎这个！”

“我爸说的呀？”

“四凤子……”

英子听后，笑了：“这就开始当家了？”

“嘿嘿，当得还挺硬实呢！”

钱亦文说完后，转身对老妈说道：“不早了，你回屋吧，我们要睡觉了。”

老太太气得一瞪眼睛，在肚子里选了半天，看了看儿媳妇儿，楞是没找出一句匹配的话来夸他。

翌日。

一辆吉普车，停在了老钱家新盖的大砖房前。

大爷缓缓下车，看着眼前大到出乎他想象的一溜大砖房，颇为感慨。

宽敞的院子里，六七口人各忙各的。

二大爷和四叔，在新打的水泥板上翻动着晾晒的药材；

纪兰凤、英子和四婶，坐在门口给一堆黄芪分等；

钱亦文在四轮车边，给儿子讲着“这么大的东西，晚上没法搂在被窝里”的大道理。

看钱亦文那扭曲的表情，好像他的话并没什么说服力……

大爷拄着拐杖走进了院子。

步态从容，荣光满面，看起来比二大爷和四叔都要年轻些。

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姑娘——钱晓东、钱晓方。

“大爷……”钱亦文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迎了上来。

二大爷和四叔，也直起了腰板。

“大哥……”

“大哥……”

“媳妇儿，你过来……”钱亦文叫过英子，“这是咱大爷。”

眼前的这个“大爷”，只存在于家人的口中，英子从没见过面儿。

之于这个大爷，她的第一印象，是两人结婚后她在那本大红纸钉成的礼账上，发现了这个名字。纯手工的，连钉丁子的纸，都是大纸纸拎成的……　　发现这一名字，并没有让英子感觉到特殊。

老钱家虽然家丁并不是很旺，但也算是三合堡三大姓氏之一，远远近近的也有些姓钱的来。

吸引她注意的，是“礼金贰十圆”几个字。

那个时候，近亲随礼不过五块、十块钱。没什么亲属关系的，还有一块两块的。

“随了这么多钱，这是你什么人啊？”英子奇怪于整本账上唯一的高额礼金，问了一句。

钱亦文淡淡回了一句：“我大爷。”

“和二大爷一样，都是亲大爷？”

“嗯，都是亲大爷……”

英子不解：“那怎么没见到他？”

“大爷一天可忙了……”

钱亦文说完后，就结束了话题，忙活他们的正经事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