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钱亦文开着四轮车，载着老哥仨，一路甩着大泥，来到了西洼荒。其实，小钱也想再往前开几步，把大爷送到他爹跟前，可这路实在是不行。整不好都得爷四个往出抬车……　　一路上，大爷一直抱怨，说比他在打仗时候的环境还恶劣。

四轮车停得老远，爷四个徒步向前。

低洼的地方还有些积水，爷几个走了十几分钟，终于来到了两个小土堆前。

其中一个是老钱家的，另一个也是老钱家的；其中一个是钱亦文的爷爷和奶奶，另一个是他的爸爸。

以往上坟烧纸，都是二大爷挑头儿，现在有大爷在，划圈儿、点火的活儿，都归了大爷。

其他人只是从旁协助。

钱亦文的任务是压坟头纸，这种爬高就低的淘气活儿，都得年轻人干……

烧过了纸，磕过了头，二大爷夹起剩下的一卷子纸，独自往旁边走去。

爷仨或蹲或坐，在这边等着二大爷回来。

这一场景，钱亦文再熟悉不过。

每次上完坟，二大爷都要单独走向那边。

不远处，埋着命运悲惨的二大娘。

二大娘去世的时候，还年轻，算少亡。

按三合堡的规矩，是不能进坟地的。

二大娘长眠的那一处所在，埋的都是横死、早亡、鳏寡孤独……

大致相当于是这片安乐场所的冷宫吧？

钱亦文远远看着二大爷像数钱一样，把一张张纸揉成团，投进火堆里。

那些黄纸，不一会儿就在二大爷的眼前，升华为焰火，又颓废成了纸灰。

纸将燃尽，二大爷从兜儿里掏出烟，抖擞着清空了烟盒。

自己叼在嘴里一根儿，剩下的，全都投进火堆，口中似有言语……

二大爷的日子过得极仔细，从不肯浪费一点东西。

拿扇车子吹米，要把糠拿手扒拉个遍，直到认定不会再有半粒米为止。

一盒烟揣在上衣口袋里，能抽到被汗溻得外盒发黄为止。

抽剩下的烟头都得留着，等到下一根烟的时候接上。

如今，一盒烟就这么扔进了火里，没看出丝毫不舍……

大多数人听了二大娘的旧事，都不会认为二大娘是个好女人。

有严重的疯病，还弄丢了二大爷唯一的骨肉……

二大爷或许也在心里埋怨过，但并没有因此而剥夺二大娘做为老钱家女人的权力……

一瞬间，钱亦文突然间觉得二大爷很伟大。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情怀，也不过如此吧？

本来，钱亦文是想和二大爷一起去的。

磕个头儿， 压上一张坟头纸，是子侄该尽的孝心。

但他又想到，此刻恐怕只有那个丢失的孩子出现在那里，才不算是对二大爷的打扰……

大爷坐在树桩子上，一边拿棍子刮着脚上的泥一边抱怨：“这条破道儿咋还这样呢，四轮子都开不到跟前。”

提到这条路，四叔也皱起了眉头：“这是没下雨，要是有几场涝套雨下来，咱们几个都得划船来！”

大爷又嘀咕了一句：“我记着七几年的时候没这样啊！”

四叔指了指周边：“三面坡来水，这洼塘地还能好？”

大爷沉默不语，盯着一双白袜子上乍眼的黄泥看了一会儿，又瞅了一眼老爹的坟，愁容满面。

“这坟地，是谁选的？”钱亦文拽了几把草，垫在屁股底下，在老爹的坟前坐了下来。

四叔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大爷坐着的柳树桩子：“唉……你爷爷自己选的……”

钱亦文的话，带了些许情绪：“爷爷怎么选了这么个破地方？

“后世子孙都受了连累，死了以后还得跟着他年年抗洪……”

钱亦文这边还在打着趣，大爷突然拍了拍身底下的树桩子，落下泪来：“你以为你爷爷想吗？

“这棵大柳树，就是他结束生命的地方。

“老钱家当时成分是一等的不好，家又穷……

“人吊死了，能有个地方埋，就算是好事儿了！”

大爷说完了之后，又去抚弄柳树桩子了。

爷爷的死，钱亦文知道一些，但没人和他系统说过，一家人并不愿过多提及。

他只知道，好面子的爷爷在一个特殊时期受了屈辱。爷爷想不明白一个饥荒年间能开舍粥棚的人，三合堡也没人说他不是，为什么会被站高板凳、戴高帽子，就吊死在了这棵树上。

家里没钱安葬，还是村里几个胆大的人给凑的那几块板儿，不敢有大声张，就直接把他埋在了树下。

后来，有人说树大根深，会扎进棺材里，对子孙不利，又恰巧有那么一段日子，钱亦文老是头疼……

阴阳先生说，八成是树根子盘上了老头儿的头骨，才会连累着他头疼。

二大爷听了，拎起一把锯，扛着锹镐，就奔了坟地。

不但把树锯倒了，还把扎向坟头的那些根须，全都给挖了出来。

……

四叔听大爷又提起旧事，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大爷。

这个眼神，大爷再明白不过。

“老四，把你那烟给大哥一根儿……”大爷突然说道。

四叔默默掏出烟，递了过去。

大爷从烟盒里抖出两根儿，自己叼了一根儿，另一根儿顺手递给了钱亦文。

钱亦文愣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爸，借个火……”钱亦文从坟前的灰堆里拿起扒拉纸钱的棍子，在嘴边吹红了炭火，递到大爷跟前。

燃烧的木棍上冒出的青烟，加上金葫芦的冲劲儿，呛得大爷一阵猛咳，又流出了眼泪。

二大爷回来时，不解地看着两个不抽烟的人坐在坟头前吞云吐雾，多少有点觉得不对劲儿。

“完事儿了，走吧……”二大爷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催促了一句。

大爷没动，半截烟头扔进灰堆，问钱亦文：“你信风水吗？”

“我不太信。”钱亦文回答过后，觉得这话题好像不对，随即又问道，“大爷，你问这个干啥呀？”

“我也不信……”大爷说道，“你大娘信……”

二大爷和四叔对视一眼，没有言语。

大爷伸手重重拍了拍柳树桩子，起身对二大爷说道：“老二啊，想动就动动吧！

“老放在水里泡着也不是个事儿。”

“中！”二大爷痛快地答应了一声，“啥时候动，我给大哥去个信儿。”

“给我信儿干啥？”大爷一指钱亦文，“老钱家这不是有根儿吗？让他主事儿！”

大爷一边趟着荒草前行，一边说道：“老钱家的日子，过的是钱亦文，过的是钱多！我来有啥用？

“我还能活几年了？我死了，还能把我埋回来吗？

“我那一家子人，谁还能回来？”

“那……他大娘要是知道了咋办？”二大爷瞅了瞅四叔，紧走几步后问道。

大爷闷哼一声：“她那一天天的，比我可忙多了。

“再说，她能来吗？

“她来过吗？

“她来干啥？”

……　　补一张钱亦文冬天拍的西洼荒，还有他烧完纸后的随感：

世人不见新垒渐起，

自向红尘竞短争长。

荣辱诸客皆难醒转，

此间迟早有你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