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帝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又见到了那个姿容绝艳的公主，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裙，坐在满是血和尸体的宫殿里，满面悲戚地看着他。

那时他已经领着义军血洗了皇宫，鲜血染红了他的盔甲，从手臂流向刀尖，一滴滴渗进大殿的金砖里。

孟氏皇帝多行不义，而他们是解救百姓于水火的正义之师，那时还是西北王的周乾抱着这样的信念，在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中，渐渐失去了理智。

可在看到公主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肮脏。

周乾单手将满是血的盔甲解下，一步步走到她身前，将刀架在她脖子上问道：“你恨我吗？”

彼时的长平公主孟若华抬起眸子，眼中带着浓浓的悲悯道：“这本就是注定会有的结局，只是刚好由你来做。”

她看起来如此圣洁而美丽，将他从杀戮的旋涡中拉了出来。

他手里的长刀落地，自此抛开所有残暴的心性，努力成为一个仁厚的帝王。

后来，他发了狂地爱她，可她却总对他不屑一顾，哪怕他为她对抗群臣，甚至想要封她为后，可她从来不为所动。

他甘愿放下帝王的尊严，对她百般讨好，只要换得她真心对他笑一次，可她只是用平静的面容，一次次告诉他：放她离开。

可他怎么舍得放手，哪怕不能得到爱，哪怕她恨他，他也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做她最为亲密之人。

而她，是世间唯一能救赎他的人。

当知道孟若华怀了身孕后，元德帝欣喜若狂，他十分珍惜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但那时前朝政事繁忙，邻国进犯频繁，他根本无法顾及后宫。

他生怕孟若华在宫里出了任何差错，于是将她送到了宁远侯府待产。

可没想到，这个决定竟然让他们从此阴阳两隔。

在那场火灾之后的很多日子里，元德帝经常会想到他们的孩子。

那个孩子会不会还活在世上，是不是长的和她一般容貌，会不会同她一样恨自己。

直到有一日，当会试三甲的沈心驰站在大殿上时，元德帝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药草香味，那是孟若华最爱用的熏香，是由她亲手调配而成。

于是他走下龙椅，死死盯着沈心驰腰间挂着的香囊，觉得这一定是她对自己的提示……

一场大梦初醒，元德帝缓缓睁开眼睛，在迷蒙的视线中，他好像看到了梦中的故人。

那双眼眸是如此熟悉， 近在咫尺，却充满疏离和冷漠。

于是元德帝倏地坐起，一把拽住面前人的手，用暗哑而颤抖的声音喊道：“你回来了！”

刘全看得吓了一跳，连忙扶起皇帝道：“陛下，你终于醒了，这位江公子是来给你诊病的。”

江书亭神色淡淡将手抽出，道：“陛下已经转醒，我也该回去了。”

他面对皇帝仍是这般姿态，丝毫没有尊敬或惧怕，看得公主都惊讶不已。

皇帝还未彻底清醒，当他终于发现这原来不是梦，刚才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位活生生的年轻公子。

可他为何和若华长的那么像！

元德帝攥紧了刘全的手，胸腔剧烈跳动，顾不得虚弱的身体挣扎站起，大声问道：“你刚才说你姓江？”

江书亭停住步子，却并未转身回答。

皇帝手指发颤，喉中腥甜逼得他猛咳几声，问道：“你可有表字？”

江书亭似也有些激动，可他仍未回头，双肩微微发颤，慢慢吐出两个字：“丘山。”

皇帝向后跌坐在床上，脑中不断浮现着他和孟若华仅有过温情的片段。

知道她有孕后，他几乎寸步不离陪着她，两人关系曾有些缓和。

在某个黄昏，他蹲在她身旁问她：“若是这个孩子出生，你想叫他什么？”

孟若华抚着肚子望着窗外，眉宇间被夕阳残红染上层温柔的光晕，她想了许久，轻声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就叫他做丘山吧。”

元德帝还记得这句诗的下一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到底是他误了她，可不管过去多少年，他也从未忘了她。

元德帝一时间老泪纵横，佝偻着身子扶住床板，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刘全和乐祯生怕他又激动晕倒，吓得连忙来扶他，可元德帝猛地摆手，从喉咙里挤出嘶吼：“不许让他走，把他留下来！”

刘全连忙赶到江书亭面前道：“江公子，陛下让你留下，你先随咱家在偏殿住下吧。”

江书亭满脸恼怒：“明明是公主来找我，说皇帝病得昏迷不醒，宫里的药没有用，才让我进宫为他诊病。现在皇帝既然安然无恙，为何不让我走？”

乐祯也被这变故弄得不知所措，小声问道：“父皇，为何非要把他留下？”

元德帝闻言却猛地一震，他让刘全扶着站起，满脸期盼地问道：“你进宫，是为了朕的病？”

江书亭背脊一僵，并不回话。

元德帝扶着床柱，几乎用祈求的语气颤声道：“你回过头来，朕想好好看一看你。”

江书亭捏着拳表情痛苦，随即疾步往外走，元德帝心中焦急，甩开刘全的手就要去追，可他身子实在虚弱，刚迈开步子就跌倒在地。

刘全和乐祯同时惊呼出声，连忙跑过来要扶起皇帝。

江书亭听到身后响动，深吸口气，终于转过身来。

见到垂垂老矣的皇帝，发髻散乱茫然地坐在床边，他脸上终于露出不忍之色，走过去半蹲着搀扶起皇帝。

皇帝痴痴望着他的脸，生怕他会离开，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哽咽着道：“你为何现在才来见朕，为何不愿留下来陪朕！”

他一时陷入回忆，一时激动难忍，几乎语无伦次。

刘全看得也落下泪来，对着江书亭躬身道：“江公子，你看陛下如此挂念你，你就暂且留下吧。”

江书亭脸上显出倔强神色，想要将胳膊抽出，却被皇帝死死钳住，最后，他终是叹了口气道：“我可以留下，但是陛下得答应我件事。”

他见皇帝露出狂喜的期盼神色，缓缓道：“请陛下重审沈心驰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