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由窗口透入，散落在一张宽大老旧的高脚桌上，将桌子的一边照得明亮清楚，甚至刀划过的痕迹都清晰不比，更不必说桌上那个被人手摇来摇去的骰盅。

那双布满条纹的手正规律的晃动着骰盅，摇一下就多一下的哗啦啦，清脆悦耳，又扣人心弦，一下一下的击着黑暗中众位赌徒的心，未被光芒眷顾的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无一不紧张着这一场赌，只有一人除外。

在离赌桌两三丈远的地方，有一青年负手而立，目视前方，似在关注着赌桌上的动静，又似在看人。半久，他终于回神了，将目光移至左侧方一位搓手跺脚的公子身上，这就是与他立下这场豪赌的人——邹允平。

邹允平刚从人群中挤出来，就被不知从哪来的寒风吹得发冷，不禁打了个寒颤，又为苏七郎投来了目光，而随意了点了点头。

片刻，赌场开始变得吵嚷，一半欢呼，绕着邹允平高声大喊，一半哀叹，朝着苏柏蓝摇头叹气。

邹允平忽的冲到赌桌上数骰子的点数，他真不敢信，八百回都没在赌场上赢的人，居然一次就赢了苏柏蓝，还是在这样的赌注上，苏柏蓝那个宰相老爹怕要被气死了吧。一想到这，他就难掩喜色，直扬言：“在场上的人人都有赏！”

说着邹允平就从赌桌上抓了一大笔银票，向围着他的人逐个的派发，场面一时热闹不已，而等凑热闹要钱的人都散了，他的兴致还没散，不就连面上写着对钱没有兴趣的都派了，只有在碰到一个人的手，他停住了动作。

是的，这个人就是萧滢。

邹允平毫不犹豫的把萧滢拉出赌场。

外头寒风当立，吹得人冰冷异常，但也挡不住邹允平心里的惊怕慌张：“你来这里干什么？”

“看见你进去了，我也来看看。”

从一开始就跟来了？邹允平莫名的讨厌那个在赌场中吆来喝去且自负桀骜的自己。

“你怎么能跟来！”

“你能去，我为何不能来。”

“我……”

我与你不同！

邹允平犹豫几许，终是没把话说出口。眼前的这个人，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只是没了从前见到的那股娇小脆弱，而多了层不该她这个年龄有的成熟，他便想起了那把刺入他手臂的短剑，以及她毫不犹豫的将他推给她表姐。

想到这，邹允平顿生厌恶，从而迅速的转身走人，虽则也有在后悔是不是不该将她抛下，或者问下她今日是否只有一人出来，但他还是没有回头，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邹允平回头瞪着萧滢，语气也毫不客气，一如她之前对他的那一声质问那般的狠：“你跟着我干什么！”

萧滢看到眼前人停在原地，也就紧急的刹停脚步，但也不可避免的险些和他撞在一起。

此刻，她与他是咫尺的近。就像以前和那个人那般。

邹允平觉得，是近，也远。天涯的远。

萧滢啪的往后退了一退，但眼里还是挂着邹允平：“我不认得路。”

“就你一个人出来吗？”

“还有采星，不过走丢了。”

邹允平顿时无语，又自我安慰般的按下想要骂人的心，“那你是想我陪你一起找你的侍女，还是我先送你回去？”

“找吧。我跟她分开了也蛮久的，怕她等急了。”萧滢见邹允平只顾盯着她的头看，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道，“帷帽在采星那，也不用再去买了，就一会的事。”

“你自己说的，不要等会生出误会了，而来怪我。”

萧滢忙道：“不会的。”

邹允平应了声，又道，“大概在哪走丢的？”

“就前面那两条街，往左拐，再往……”萧滢边走边比划着，起初还意志昂扬，但一探头看过去就呆住了，因为左边压根就没有路可拐，她回头无奈的看了看邹允平，“看来我还是记不住这里的路。”

邹允平长长的叹了口气，“记不住路就多带点人，你也不是每次都那么好运遇到我的。”

萧滢连连说是。

“好啦，我现在去弄辆车送你回去，至于你的侍女，你回头再想办法吧。”

“哎！”萧滢匆忙喊住邹允平，“我现下在楚国公府里住着。”

邹允平随意的嗯了声，“那倒不算远，走着吧，我带你走。”

这次是邹允平走在前面。

可哪怕他是正常的步伐，萧滢也得快步跟着，以至于她累的跟什么似的，再也不想多动一步了。

萧滢不由喝道：“周平！你慢点！”

“姑娘！”

谁知道是哪传来的这一声，反正是属于采星的声音，萧滢左右看去，终将目光锁在街对面的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女孩身上。

女孩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两大包糕点，腋下还夹着个帷帽，双目在左右看着，似乎还没看到在她对面的萧滢。萧滢只得将手高高扬起：“我在这儿！”

采星看到萧滢之后，也扬了下手示意，随后就兴冲冲的跑了过去，“南湘铺子的金麻枣，我给姑娘买来了，就是不知有没有洛州的好吃。哎，周平，你怎么在这？”

邹允平回头睨了采星一眼，“你怎么不问问，你家姑娘是跑哪儿去了？”

“肯定是去找你了，然后又不认得路了……”意会到自家姑娘递来的神色，采星立马调转枪头，昂首大声道，“姑娘要去哪儿，那是姑娘的事！”

“哦！”邹允平将目光放到萧滢身上，“原来你不是不认路了才找的我，而是找了我才不认路。”

萧滢无奈的垂眼，后又抬了起来：“对啊。”

不认何妨，认了又何妨。

“人皆有好奇之心。我远远的瞧见你进去了，便好奇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平日是怎么赌钱的，这不就钻进去看一看？”萧滢回头看着采星，“对吧？”

采星连连点头。

“人皆有好奇之心，好奇之心……”

邹允平念着念着，正想走人，却见萧滢将食盒递到他眼前，还道：“要吃吗？石窑鸡，刚出炉我就买了，不知道冷了好不好吃……”

邹允平：……

萧滢侧头问采星，“兰幽茶馆是不是离这不远？”

“这个……”采星左看右看，还是没寻到答案，“应该……不远吧。”

不等萧滢说话，邹允平就已明白她的意图，便一指前方，“这条路走到尽头，再左拐就是了。不过，我不去。”

萧滢刹的感到冷，不知是寒风之故，还是因为他的一口回绝。她道：“何必这样厌我！当初你若不跟来，自不会牵涉其中，如今你跟不跟来，都无所谓了。”

萧滢还是一望无畏的往前行，因为她觉得，他还是会跟来的。

事实确如她猜想的那般。

邹允平默默的跟在后面，与主仆二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哪怕进了茶馆也如是。

伴着咯吱一声，包间的门开了，也引来了一阵风，直吹得萧滢发抖，好在就那一瞬，邹允平已经把门关上了。

他虽是进来了，却并未落座，而是远远的看着萧滢把食盒里的石窑鸡拿出。

石窑鸡一经拿出，香味就溢满了整个包间，直把萧滢馋得不行，她忙从紫砂壶里倒点水出来净手，然后就开始掰鸡，先是分了点给采星，然后又给邹允平扬了扬她手里的大鸡腿。

邹允平往前走了两步，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坐下，采星见此，恍然醒悟，忙起身把糕点挪到桌子的一侧。

萧滢看了眼刚回到她身侧采星，复又继续吃起来：“看吧，这次你跟来了，上次也一样跟来了，那夜……你必定要探究到底的，我躲着不出来不对，我将你喝走也不对，只能先引你入局，这不过是孰先孰后的问题。还有，我本来就不是任人宰割的兔子，在你面前表现得那么怜弱柔软，只是觉得跟你硬刚是一点用都没有的。所以，与其说你讨厌我，还不如说你更喜欢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我。”

邹允平看了眼采星，又将目光移到已经开吃的萧滢身上，看来是不必避忌是否有第三人听到这话了，便直言道：“你敢动手杀人，你将我推给你表姐，这般的狠心，确实足够让人生厌的。”

“不！”萧滢仰头看着依旧是站在原地不动的邹允平，“你最怨的是我将你推给表姐，因为在你的心里已经断定，我不会杀你灭口。当我把你抛弃了，你就开始讨厌我了。一碰见我，就更加讨厌。”

“你为何这么清楚我？我明明与你相识才短短……”邹允平细细数着日子，“连一个月都不足。”

“不光是我，还有其他的人，尤其是满心都是算计的人，只要一了解你这二十年来的过往，就能知道你需要什么你缺什么，因而能与你靠近，而他们往往都不会去点破。”

邹允平霎时愣住，脑海里不断涌现出三驸马这样的字样。诚然，三驸马也是这般与他靠近的，而他仅是觉得各取所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