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的话如同惊雷，已然将太子惊得遍体生寒。他之前那句“我是他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杀我”如今已经不敢再说了。

他呆呆愣愣，犹如街头上被人敲了一棍子的二傻子，痴眼障目的，被左右行人驻足调笑。他觉得无地自容，但因为是个傻子，即便他要辩解，说出来的话也是要被嗤笑的。

明明小屋子里面只有他跟太子妃两个人，但他却觉得自己被上千人盯着。

如坐针毡。

太子妃见他如此，神色便又温柔了。她轻声道：“寿客，如今，太傅不在，我父亲又是忠奸难辨，委实是无人护着我们了。你之后行事，不要再冲动，这回，丢掉的不是陛下的宠爱，而是你我的命。”

太子却依旧昏昏呆呆，而后问：“英娘，你也会死吗？”

太子妃摇头，“我不知道。我是镇国公府的女儿，我死不死的，都不要紧。”

父亲已经造孽了。

她站起来，道：“小时候，他常常教我，要我惩恶扬善，但是他却没有教过我，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父亲成了这个恶人，我要如何对待他。”

“我老实告诉你吧，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只能避开他。但也应该是避不开的，陛下就坐在中堂之上，正看着我们，正在等我们怎么做——寿客，我们如同砧板上的鱼，根本没有办法选择死或者不死。”

太子悲从心来。他终于感觉到悲伤了。

方才是惶恐，不安，害怕，但现在却是实打实的悲戚。

他又问出了那句话，“虎毒尚且还不食子，父皇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太子妃很是无奈，却也没有打断他，更加没有训斥他。

人悲戚到极致的时候，确实只会想到最令他不解的问题。

为什么——

她不知道。

也许这就是帝王之君。

太子喃喃自语，“英娘，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太子妃：“不要再相信我的父亲，无论他要做什么，你都不要参与，及时回来告诉我，听见没？”

太子点头。

太子妃：“我还想着……要不要去找陛下开成公布的谈一次。”

她神色哀伤的道：“无论如何，太傅之死，总该有个交代吧？他和兰时并没有做错什么，若是连最后的真相都要被利用起来，实在是……不值得的。”

“陛下已经年老，总有一日是要去见故人的。等他见到太傅，他难道问心无愧吗？”

太子迟疑，“你这不是激怒父皇吗?”

太子妃傲然，“左右不过就是最坏的结局了，我父亲做下那般的事情，我没有脸面再说太傅之情，我只能拼尽全力去做我该做的。”

太子却觉得太子妃方才还是理智的，结果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成了疯了。他赶紧摇头摇手，“不可，不可啊。”

太子妃嗤然，“寿客，你又开始胆小了。”

她问：“直到现在，你都没有任何心思为太傅主持公道吗？你三岁的时候，便在他手上开蒙，读书，一直到你成婚，成人……你难道不愿意为他报仇吗？”

太子自然是愿意的。但是他现在也是生死难料。他颓然道：“英娘，你难道要大义灭亲，杀了你的父亲吗？”

太子妃的脸色唰的一下又白了起来，站在那里不声不动，她的手慢慢的蜷缩在一起，牙关缓缓咬紧，而后一滴滚烫的眼泪在脸庞上急急落地，她岿然不动，一字一顿道：“太傅，最后为什么要认罪呢？”

她字字珠玑，“因为是父亲——父亲去了一次牢狱里。”

“太傅原本以为想要杀他的只有陛下，只有宋渭南那样的江南之士，但没想到，要杀他的还有父亲。”

在那一瞬间里，她不知道太傅想了些什么，但一定是心灰意冷。

“在那样的牢狱之中，在那样众叛亲离的境遇里，他也承担了所有，他没有喊冤，没有供出父亲，没有跟陛下求情，他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自己往日里的功德——他就这样静静的死在牢狱之中，如同兰时一般，死在了那座看不见春日的小院里。”

“寿客，我这段日子，只要一想到太傅和兰时还有那申家人都是因为我父亲的一己私欲，一份贪念而造成的，我便无比恶心！”

“所以，他为什么不能死——你说，他为什么不能死！”

太子妃说完这番话，已经泪流满面，她根本没有任何力气再支撑住自己的身子，于是颓然跌坐在地上，声音慢慢的变小，却依旧如同最尖锐的刀鸣，“我父亲，是镇国公府。他高高在上，于是，我也高高在上。他教导我，越是高高在上，月要低下头颅，因为上位者的一句话，便可以让下面的人丢掉一条命。我们走在云端，从没有沾过泥土，而那些泥土而生的人，即便是死，也如同蝼蚁。”

“所以，我要心怀仁善，所以，我从云端而下的时候，要且行且低眸，我要言行谨慎，走路轻轻，不能践踏了蝼蚁的生命——”

“我学了，我学会了，我学得很好，我成了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模样，可是现在，他却告诉我，他才是那个奸邪之辈。”

她哭起来：“难道，我学的一切都要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便全盘否定吗？我也有我的道，我的道里面，没有庇佑一个杀掉我恩师和无辜之人的父亲。”

她气力全无，就连抹眼泪也觉得费力了，于是任由眼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道：“寿客，不是我要杀掉我的父亲，而是律法要杀掉他，是公道要杀掉他。”

“若是他能活下来，那天下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太子震惊的看着她，突然就羞愧起来。众人总是信服英娘而说他胆小怯弱自私，他总是不服气，但在此时，他却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英娘令人信服的魅力。

而后，他听见英娘道：“小时候，太傅总是给我带书来。”

她神色怔怔，回忆道：“我记得，他送我的书里面有将军列传，侠客传，刺客传……无论是什么书，里面有一个道理是通用的。”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太傅对我有恩，于是，我该为他报仇。父亲于我有恩……我不能不为太傅报仇，他若是要我的命，便一块去死吧。”

太子被吓得面无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