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去找皇帝的时候，皇帝正好在御书房。

御书房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和皇帝。

太子还有些不适应。他下跪，起身，然后朝着皇帝笑了笑，道：“说起来，这还是儿臣到父皇这里来，第一次没有在外头侯着的。”

以前无论何时何地来，他都是那个可以在外头等的人。他来在前面，只要等后面的大人们说完之后才能进去，他若是来在后面，理所当然的要等前面的出来。

他从来不曾怨恨过。他只是有时候站在外头偶尔无聊看天，天上会飞过去几只鸟儿。

他很羡慕它们。

它们不用被骂。被人骂了反正也听不懂。

不像他，他待会儿就要被骂了。

他平心静气的道：“但儿臣抬头看天，只是偶尔。大多时候，还是在想着如何答对，才能免去一顿骂。”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晋王其实挺幸福的。他虽然也是父皇的一颗棋子，但父皇对他很好，他不要每天都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要每天都要惶恐不安，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他看向皇帝，“父皇，这段日子儿臣总在想，我这一生，又算不算值得呢？”

皇帝见在他如此，有些没反应过来。太子从来不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

他心里涌起一股恼怒之情，“寿客，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质问我吗？”

太子抬起头直视，“为什么不能质问？儿臣这么多年来，虽然屡次做错了事情，但哪一个父亲，又像您一样，把自己的儿子当成是仇人呢？我真是想不通，搞不懂，所以我就会日日夜夜的想，我到底有什么毛病！为什么我会如此愚蠢！可是父皇，我也是熟读四书五经的，我初次跟那些秀才举子比，也是不差的，若是生在平常人家，也许我还可以为您挣一份功名——我到底差到了什么地步，才让你在我那么小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辱骂，打压，让我抬不起头来！”

皇帝气急败坏，想要过去打他，这又被他这一顿话说得哑口无言，他只好怒打桌子：“逆子，你这是以为你自己做了一件对事，就可以来朕的面前指责朕吗？”

太子就定定的看着他，突然发现父皇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他已经老了，他的鬓角有了白发，脸上也有了皱纹，他气急败坏，就好像自己一样，每次生气的时候都要这样锤打桌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一些。

原来这也是学着父皇的。

他一直都在模仿父皇，只是没有模仿对罢了。

他看着依旧在怒火冲天的皇帝，突然问：“为什么——为什么只给晋王甜酒汤圆而不给我？”

“阿爹，为什么不给我一碗甜酒汤圆？”

他声音嘶哑，好像带着质问，就好像带着稚子般的天真，“阿爹，明明我跟晋王都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也给我一碗汤圆吃。”

皇帝怔住，“什么？”

太子缓缓上前，一次一顿的问，“那年，琉璃国进献两块长命锁，明明有两块，明明可以晋王一块我一块，阿爹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没有背出论语十二章就大发雷霆，把我的那块给摔了。”

“明明晋王也没有背出来，但父皇却说他年纪还小……他也比我小不了多少，为什么他可以有，我不可以有。”

皇帝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好笑道：“愚蠢！你是储君，是将来要继承皇位的，是要成为天下共主，什么甜酒汤圆，什么长命锁，这些旁枝末叶的东西你倒是记得清楚，轮到你要做大事的时候，你却跑得比谁都快。”

“朕是对你不假辞色，但也是为你好，若不是朕这么多年严格要求你，你能是现在这副模样？”

太子却大声反驳，“并不是你——并不是你对我打骂，打压，打击，才让我走到今天，那我还能有现在的模样，是太傅，是那个你至今我看你给他一个真相的太傅！”

“你不给我甜酒汤圆，太傅亲自给我煮。你当着兰时的面训斥我，让我对兰时也产生了迁怒，是太傅不顺着我，依旧对我和兰时一视同仁，让我有了一个兄弟，而不仅仅是怨恨晋王。”

“是太傅！是太傅知道你把那块长命锁砸掉之后，又给我做了一块，他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你是爱我的，你怕我长不大，你给我取名叫寿客……我根本不需要这块长命锁，我本来就是要长寿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腿一软，跌倒在地，皇帝瞪大眼睛，“寿客！你怎么了！”

太子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原来毒药如此让人痛苦。

他努力喃喃道：“不怕，不怕，寿客不怕啊，一下子就好，马上就过去了，努力一点，勇敢一点……”

“马上，就能看见太傅了——”

皇帝走过来抱住他的时候，便听见了这番话。

皇帝大悲，“叫太医，快叫太医——”

结果话刚还出口，就被太子拉住了袖子，他努力摇头，“来不及了，救不活了的，父皇不是想让我去死吗？您看，我这就要没命了，寿客，寿客这条命，还给你……还给你了。”

“从今以后，你再也没有儿子让你如此丢脸，我，我也不会再惹你生气了。阿爹……我听你的话，我去死，你给我报一个暴毙，从此以后，就没有人在你眼前说蠢话了。”

皇帝悲恸万分，嘶哑喊道：“寿客，寿客啊！阿爹不是那个意思，阿爹……阿爹错了，错了，你别这样，别这样……”

太子已经累了，他看见皇帝这样，突然就有些释怀，他伸出手，想要触摸皇帝的脸，颤颤巍巍的道：“儿子……儿子临死之前，能看见父皇哭而不是骂我，实在是高兴，此生也算是无憾了。”

“只是父皇，看在儿子快要没命的份上，杀了镇国公，让他下去陪我吧。”

“而且对不起太傅，对不起兰时，对不起昭昭，但是想对得起英娘。”

“我也只能用这条命对得起她了，镇国公府，就暴毙镇国公一人吧……阿狸，阿狸可由他的舅舅代替镇国公来帮扶，不也挺好的吗？”

他努力的想要笑出来，但嘴巴不动的流血，实在是难受，他气息越来越微弱，抓着皇帝的袖子道：“阿爹，求你了，儿子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然后只求你这一件事情……让太傅和兰时，让英娘，让我……让我们至少值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