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高昌城四方城门轰然大开，城门内涌出无数百姓，似奔泻肆流的江水，从狭小缝隙内冲出的瞬间呈扇形迸发飞溅，向四周扩散蔓延开来，飞扑向南军大营。

城下没有遍地壕沟、没有铁蒺藜铺洒，南军原以为仓促之下来不及准备，此刻才确定是故意所为，只是到底要做什么呢？

“盾牌手上前，弓箭手准备！莫被百姓冲进营来！”驻营内有高喝声此起彼伏。

然而，百姓自觉停在营寨沟壕之外，不说话、不向前，只是一一排列开来，在三座大营外形成了一道薄弱的包围圈。

第四处城门外并无营寨，可百姓依旧向前五里之后驻足，拉开了一条直线，阻挡着可能出现的伏军。

分明尘烟弥漫未散，却有种诡异的安静，没有百姓回答南军的问话。

一架楼车上，柳月荷亦是沉默不语，等待着呼延贼接下来的动作，无非是逃吧。

“太后，呼延贼利用百姓困缚我军，这是要跑！卑职请命带军将这些百姓缉拿，暂关押一处看管，以免交战误伤！”战阵之事本无须禀告太后，可事关百姓，有将军只得急切道。

“先等等吧，这些百姓也不过就城内留下的一半数目，如果呼延贼以其家人性命逼迫，可就不是缉拿这么简单，势必…..”柳月荷话音未落，四座城门皆有大量骑兵突然奔出，而马背之上除了兵士赫然还有百姓。

呼延晟拍马离队，前行百步后喝道：“晋王、太后，吾等愿退出高昌城，又因不想兵戎相见，只得出此下策，以百姓胁迫了！我呼延晟对天发誓只要你们留给我等三天时间离去，我们绝不伤害任何百姓！是战是等，交由太后决断！”

所有人紧张得屏息望去，目光扫寻着太后的身影，哪怕看不到，仍是不愿放弃。

呼延晟看向身后一双双复杂的眼神，想起大哥告知全城的话，最后一句是王室怎么选，决定我们怎么选！

柳月荷哪怕已习惯了风浪，宽大衣袖内依旧握紧了双拳，一言定生死，还是数十万人的生死换得彻底平定呼延贼到底值不值！又或者假装应下，一路追杀，虽言而无信但这样的代价要小得多。

“太后，此地距离幽云城恰好三日路程，呼延贼这是要逃去幽云城与梁军汇合！太后，养虎终为患，绝不能任由他们离去，卑职以为，可将其骗出城外，将呼延贼一举歼灭，百姓为国而死，死得其所！”

“臣等附议！”汇聚而来的诸多武将文臣齐声道。

“本宫答应！尔等离去便是，记得你的誓言！”柳月荷闻言未点头未摇头，看向高昌城放声喝道，有武者将声音远远传去。

直待此刻高昌城中剩余军队十五万，皆是呼延将嫡系，先前近十万将士悄然离城，其中却没有呼延将嫡系一人。

此等愚忠，令人不解？也只有剩下的这十五万军才能明白原因，呼延将的嫡系中无一人家境殷实，是呼延将二十余年一点点收拢起来的苦命之人，没有呼延将许是一半人都已饿死在街头，另一半人还在继续过着走钢丝的日子，呼延将残暴、冷血、草菅人命，可对他们而言，是大将军给了一家人活命的机会，给了活着的尊严，给了不敢想象的富贵！

对错，不在乎！恩若再生，唯效死而已！

呼延晟听得柳月荷的话后抱拳施礼，率先向东而去，出城十万军、十万民以及数万劳役在一众目光中浩浩荡荡离去。

城中仍有军五万，是被呼延将勒令留守，这五万将士皆是上有老下有小，任凭如何跪求，呼延将毫不松口，令出不改，要么服从要么滚出城！此时五万将士在城墙之上俱是满面泪流，心知无论大将军如何选择，此去再无生念，齐齐单膝跪地高喝：“恭送大将军！”

呼延将却是头也不回摇头笑骂：“娘的，真是胡闹，会被穿小鞋的！”

待呼延大军远去后，南军中有呼喝声响起，“驱赶百姓，上马追击！”

没人请示柳月荷，而柳月荷也充耳不闻，欲牵晋王走下楼车。

“等等！”晋王稚嫩的声音蓦地响起，“为君，当一言九鼎，母后所言便是本王所言，岂能无信！”

“陛下，此乃国之旦夕存亡时，不可与贼言信！”有大臣慌忙低声道。

“孤虽年幼，可也知道国之亡是因为君者、为臣者、为将者无能，与百姓何干？舍百姓性命诛贼，与贼何异？”晋子儒乳声乳气，却是掷地有声。

“太后……”有大臣希望太后劝说，忙开口道。

“陛下金口玉言，本宫亦只能听命，还要说什么？还不去传陛下旨意！”柳月荷淡淡道，将那人未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秦文君、荀况二人夹杂在劳役队伍中窃窃私语着。

“你说，南军会不会追来？难道真的任由前去幽云城？”荀况低声问道。

“不知道，反正如果我为将，必追！”

“是啊，为将必追，可为君者，也有不追的道理。”荀况喃喃道。

“别想了，要是追来，我带你跑，要是没追来，这场仗有得看了！”

一日，两日，时间像是碾磨着谷物般在人们心里响起烦躁不安的嚓嚓声音。

第三日，高昌城城门再开，留守的五万军士鱼贯走出，在南军注视下摘刀卸甲，主将高喝：“陛下、太后信守诺言，我们也说到做到，请接收高昌城，我们，投降！”

哪怕此时，投降的话语仍是那么的不中听，没有丝毫弃暗投明的觉悟。

“陛下，太后，这五万人均是呼延贼嫡系，不同于其他叛军，若是就这么放了，一旦呼延贼伙同梁军来攻，恐会生乱，不如杀之！”楼车上，有大臣建言道。

未待柳月荷决断，主将继续道：“陛下，太后，我等深知罪孽深重，但只求活命！”转身高喝：“兄弟们，砍！”

一声令下，五万人举刀砍向小腿，顿时血流成河，五万人伏地不起，却皆是咬牙不语，主将举着断腿喊道：“陛下，太后，我等已成废人，还请开恩留我等一命！”

“陛下，太后，我们愿意做保，他们若再生乱，我们以死谢罪！”高昌城有百姓接连跪伏请命道。

“算了，饶他们不死吧！毕竟杀降不详！”柳月荷这才开口道，神色中毫无讶异。

只因呼延将一句希望他们活下去的话，五万将士愿成废人，背负骂名苟活于世。

幽云城外，率先而至的部分南军正在挖沟造壕，见呼延将率军而至，南军目露愤色，拔刀在手，身下马匹的跃跃欲试暴露了最真实的想法。

幽云城已然城门大开，呼延义率军迎接，呼延将却独骑靠近南军大营，轻喝道：“别挖了，梁军进不来！替我转述太后和晋王一句话，牢记教训、善待贫民，多去角落转转，那里才容易滋生隐患！再有，小心天命楼，积极备战！”

呼延将说完，向幽云城内缓慢而去，毫不担心南军会忍不住一拥而至。

幽云城内，呼延义听完父亲的决定半晌未能回神。

“义儿，不愿便从东门走吧，开始新的生活！”

“不，我留下，没什么不愿的，若没有义父，我和二弟估计早就死了，何况身为军人，岂能在保家卫国的战场当逃兵？”

次日，细雨天降，刚刚赶至边境的二十万梁军悍然跨入晋国版图向幽云城而来，梁军将领得知呼延将舍弃高昌城后大骂不已，但也愈发肯定其只得依赖梁军。

幽云城内，合计十五万将士列阵如山，马匹如云，盔滚滚、甲层层，无旗无纛，呼延将披甲戴胄站立城头高喝：“很多很多人骂我呼延贼，害得兄弟们跟着我污了名声，本想待拿下新曲城后再跟骂我的人算账，可不想败如山倒，成了丧家之犬！我怕败吗？不怕！怕死吗？更不怕！唯怕一点，那就是怕人说我是个通敌卖国的军人，是个打败仗的将军，带了一帮乌合之众的孬兵！我不忠君、也不爱民，可老子依旧是晋人，老子造反那是晋人自家事，本想着败了无非一死，可梁国想捡老子的便宜，我，不愿意！咱们已有贼名，还差军威，既然梁国给了这个正名的机会，我呼延将，想带着你们打上一场堂堂正正的仗，打上一场没有心理负担的仗，打一场有死无生的仗，也让世间人知道，晋国在武道大会的军战接连战败，那是因为上场的不是我们呼延军！敌将至，敢杀否？”

“杀！杀！杀！”

“出城！呼延军，此战宁死不退！”

“宁死不退！”

天空像是被这呼喝声彻底惊醒，细雨变倾盆，将一道洪流冲刷出城，策马奔腾，除了呼延军，此刻再无人知道宁死不退到底代表了什么？

幽云城内再无一名将士，荀况、秦文君二人疾驰奔上城头望着远去的洪流沉默，二人相视，皆从彼此眼神中看到了讶异，原来，这才是呼延将的选择。

跟随而来的十万高昌城百姓纷纷走向城头，面容复杂，呼延将从始至终没有想要伤害过他们，这场胁迫的戏份也是坦然相商的结果，高昌城给了呼延将三兄弟活命的温暖，呼延将还了余生所有的良善。

十万百姓都有个疑问，呼延将在高昌城内曾说，他怎么选，要看王室怎么选。王室遵守诺言，以民为先，呼延将抗敌于外，杀敌为选。可若王室言而无信，一路追杀呢？呼延将又会怎么选？通敌吗？十万百姓莫名觉得不会，觉得呼延将还是会这么选！

此后一月内，到处充斥着呼延军的消息，一战天下惊！

呼延军击溃二十万梁军、再败十五万梁国边境屯军，直入梁国千里，遭遇数十战皆胜，呼延军一人未退，一人未逃，最后全部战死在东行的路上，以十五万孤军杀敌三十余万！